01
一盘棋。
柳长桥从装着黑色棋子的盒子里摸出一颗棋子,却迟迟不能决定这颗棋子落在哪里。
白棋几乎已经连成一片,已经快要成为一片不可撼动的活棋。
这颗黑子,暂时可以落在一个看似安全的地方。
但是他明显已经无力回天。
他还能再安全地走几步,但他已经算了出来,再走几步,就会失去半壁江山。
他冒着冷汗,默默把执起的一颗黑子放回盒子。
他认输了。
执白子的司马秋风此刻一脸严肃,正襟危坐。
柳长桥苦心经营的一局,却即将被他杀得片甲不留。
他看着眼前这个衣冠楚楚的老人,想到了一个词:“老奸巨猾。”
他几乎要笑出声来,却强行忍住了笑容。
因为他不想对这个德高望重的老人表现半点的不尊重。
司马秋风却笑了。他微笑道:“我很欣赏你的棋风,你的棋风有一点像你的父亲,又有一点像你的师父。”
他喝了一杯茶,又道:“你的棋风里,有你师父的飘然洒脱,也有你父亲的锋芒毕露。你现在的功力,一时还赢不了我,但假以时日,一定会胜过我的。”
柳长桥笑了笑,说道:“司马前辈真是过奖了。”
司马秋风站起身来,缓缓走到他面前,执起一颗黑子,轻轻敲在了棋盘上。
这一个小小的落子,竟然扭转了黑棋的战局。
柳长桥算来算去,竟然没有算到这一步。
司马秋风微笑道:“你心性不稳,所以很难顾全大局。对于你们这些年轻人来说,这很正常。”
02
这是萧铁仙睡着后的第五天。
两个时辰前,司马秋风给他灌下了一碗汤药。
司马秋风与柳长桥下完了这局棋,又摸了一下萧铁仙的脉搏。
他缓缓说道:“你师父可能还要睡上六七天。等他醒来的时候,毒就已经散尽了。”
柳长桥向司马秋风拜了一拜,道:“司马前辈医术果然精湛!”
司马秋风轻轻捋了一捋自己长长的白须,笑道:“幸亏那个毕大学艺不精,否则以我这般浅才疏学,只怕连一个活着的师父都难能还给你们啊!”
他顿了顿,脸上忽然又现怅然之色,说道:“可我对你师父的亏欠,一次疗毒又怎么能还清呢?当年,我明知那场战争无论是胜是败,你师父都难逃一死……”
柳长桥道:“鸟尽弓藏,这是古今帝王千百年来延续下来的阴谋。况且我师父大难未死,前辈又何必自责?”
司马秋风道:“当年诬陷你师父谋反的,有我一个。”
柳长桥道:“但我师父毕竟没有怪你。”
司马秋风道:“当年我是何等的贪生怕死,竟然在求生的欲望面前丧了良心,也乱了心智。我当初已经知道皇上对我们都动了杀心。但我以为只要我们其中一个死了,另一个就能自保。”
他咳嗽了一声,又道:“我先是上了一道密折,然后又买通了大太监裴万春,让他在皇上的耳边进谗言。后来发生的事,你都是知道的。”
柳长桥看见司马秋风的眼睛已经红了,却还是说了一句有些刺耳的话:“如果我是萧铁仙,我不会原谅你的。”
他眨了眨眼睛,又道:“不过你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坏人,相反却成了一代德高望重的大侠。而那件事的主谋并不是你,而是龙椅上那个贪得无厌的讨债鬼。只不过你的那道密折正中他的下怀。”
他真的是从心里敬佩眼前这个老人,他向司马秋风又拜了一拜,道:“司马前辈,受弟子一拜。天下如果有一半的人像您老人家这样为自己所做的事忏悔,那么这个世界上,就再也不需要侠和僧了。”
司马秋风把他搀扶起来,道:“孩子,你也累了,快叫你师兄或者师弟来接替你吧。”
柳长桥道:“我们师兄弟一连换了五班,您却一直陪着我们和师父,该休息的应该是您。”
司马秋风道:“我还是想多陪陪我这老友。”
柳长桥笑道:“等我师父醒了,定然会把泰山的佳酿全翻出来,陪您畅饮三天三夜的!”
司马秋风拗不过他,只得默默地走出了这间房。
柳长桥望着这个以儒侠风度著称的老人的背影,想了很多事。
杨一凡是他的关门弟子,而且已经成了他最得意的弟子。
对这个患难之交,柳长桥相信自己可以无话不聊。
可惜,他半个月前就已经去了SC一天中最冷的时候过去了,天亮了。
这时,房门被推开,柳长桥看见了一张脸。
一张小巧玲珑的可爱的脸。
03
回雨裳。
她只有十五岁。
她脸上稚气未消,头发还有些发黄。
柳长桥轻轻掐了掐她的小脸。
回雨裳眉眼含笑,酒窝,虎牙。
柳长桥六岁时,不见了母亲,八岁时,离开了父亲。
他的生活近乎一个孤儿。
“你,一直把我当作你的妹妹吗?”
柳长桥点了点头,道:“是。”
回雨裳的神色有点复杂,但还是笑着,笑得一点也不难看。
柳长桥道:“我的亲人,就只剩下我爹、师父和你们。”
他站起身来,从刚才已经结束的棋局里拣出了几颗已经死去的白子。
他又说道:“而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我要保护你一辈子。等你以后有了嫂子,我和你嫂子保护你一辈子。”
回雨裳又笑了。她知道这个哥哥说的都是真话。她也是很小的时候就成了孤儿,是这个哥哥代替她的父母给了她不少的关心。她知道在他心里,他们已经成为亲生的兄妹。但她对这位哥哥,却另有一番情愫。
柳长桥在武夷山上与她朝夕相处,这种情愫他怎会不知?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是不想把这位妹妹变成自己的恋人。
“雪漫钱塘望潮息,澄澈西湖烟柳堤。精通诗书的柳大少爷,什么时候开始写这种俗套的藏头诗了?”回雨裳忽然又笑道。
她总是笑,而且笑得一点也不假,而且笑得特别可爱。
但是柳长桥知道,这种笑常常是被用来掩饰内心的不快乐。
因为柳长桥从前也总是这样笑。
回雨裳又说道:“我还听说,长安柳家镖局的少东家,在赵家大小姐的生辰送去了一只玉兔?”
柳长桥微微一笑,道:“那不是因为她属兔,而是因为她喜欢兔子。”
回雨裳又道:“玉兔得一对才好,你为什么只送了一只?”
柳长桥道:“另一只还在我身上……”
回雨裳道:“你们一共见过几次面?”
柳长桥道:“一次。”
回雨裳道:“一见钟情……”
柳长桥道:“没,没有别的,我只是送了一只玉兔而已……”这时,他的脸已经红了。
回雨裳又笑了笑,道:“你已经不必解释了。不过我这里有一句忠言……”
她顿了顿,又道:“自古以来,没有哪个美人不爱英雄,尤其是赵雪澄那样的将门虎女。你既然爱她,就要成为她的英雄。”
柳长桥锁着眉,点了点头。
可是前路漫漫,茫茫何期?
回雨裳看着他疏离的眼睛,在心里说道:“你,是我的英雄。”
04
玉皇顶,泰山的屋脊。
老人在这里等待着世界上最壮丽的风景。
他身后,是他的七个徒弟,和另一个老人,以及那个老人的十几个徒弟。
当你熬过一天中最寒冷的那一刻。
黑暗里的人们望着东方的一团红云。
黑暗里的人们,向往光明。
那时的人们,虽然知道地平线的存在,但还不知道“地平线”这个词。
当太阳从群山之中跳出来,就像破茧成蝶一样,众人的心似乎也跟着跳了出来。
人们经历过太多日出,但这样目不转睛地亲眼目睹,似乎一辈子也不会超过十次。
昏睡了十二天的萧铁仙望了望灿烂的朝霞,说道:“司马先生,当年你差点害死我,这次却救我一命,咱们俩的恩怨,是不是已经算清了?”
司马秋风没有说话。
萧铁仙笑道:“既然你还觉得你欠我的,那么我就再厚着脸皮求你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