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礼第二日，古寿一早便带着重华与象去了村中祠堂。祠堂乃村民聚会议事之用，平日供奉着各族神像，村中孩子识字、习武亦多在此处。识字随孩子父母之意，习武则人人必修。
村中塾师仅古寿一人。他一头两臂，是三头六臂人中的残废，打猎捕鱼样样不通，好在能识文断字，做个塾师，各族均给些村贡，可换取食物配给，勉强维持一家生计。
父母愿叫孩子识字的不多，万象藏胸难猎兽，经纶满腹不充饥。小孩们也嫌枯燥乏味，故古寿这塾师当得清闲。塾室门可罗雀，仅有的几个小孩叽叽喳喳，古寿也懒得去管，自顾自用烧过的小木棍在废木板上写几个字，念一念。
重华心中本极为期盼，指望所学之字能与脑中的汉语扯上边。学了几个字，便大觉失望：古寿所教文字的写法与汉语的模样大相径庭，倒与祭坛、平日所用陶碗上的图画相像。然来祠堂的路上，重华已得古寿告知，既是残废，日后打猎便不必指望；抓鱼虽能吃饱肚子，但非水人抓鱼不计村贡，他日后恐怕也得做个塾师，方能度日糊口。有鉴于此，他自须好好识字。
半个时辰后，古寿去祠堂外等候村长去集上，孩子们则散去习武。祠堂中央有片露天坪地，便是孩子们的习武场。村中各族人武技不同，习练方法各异，故在习武场中划分数块，由各族长辈分别教习。羽人、水人自不在此处，长臂人、长腿人太占地，此处亦难容纳。
三头六臂人孩子的习武处设在习武场东北角。重华与象到达时，已有不少男女小孩聚在那处打闹，小者六、七岁，大者九、十岁。
重华平日极少出门与同龄小孩玩耍，祭祀时一众小孩也未曾留意他，今日便算是在族中小孩前正式亮相。一名八九岁模样的小孩道：“象，这残废便是你那野娃哥哥？”这小孩是村长的大儿子，名叫金吒，生得颇俊俏，身着豹皮衣裙，三颈及六臂上均戴着饰物。
“金吒哥，他不是我哥哥，”象面红耳赤，“他是你阿爹叫放在我家养的。”
“怪不得你不愿叫他当哥哥。”金吒嗤笑道，“是个残废不说，六岁还要吃奶、在床上拉屎拉尿，丢人得慌！”
众小孩一齐发笑，唯金吒身旁一人微微蹙眉。此人容貌装扮与金吒颇似，乃是其弟木吒。
象恨恨看了重华一眼，悔不该将他丑事传出，反倒叫自己丢人。重华早被妊氏与象多次耻笑，习以为常，只呵呵傻笑两声。
不多时，族中教习——林杰到来，斜背长弓，背插短木枪与箭囊，左腰跨石刀，手上拎着石铲、木盾、石锤。林杰武艺高强，上山狩猎之余，便教孩子们习武。林杰扫视众孩一眼，道：“娃子们，跟我跑起来！”转身往祠堂外跑去，众孩跟上，重华与象亦跟在后面。
村子西边山脚有一天然大坑，方圆数里，深十余丈，坑壁陡峭如斧劈刀削，坑中林木茂密，兽吼声阵阵。林杰领众孩跑至坑边两株大树间，两树底部各绑着根粗绳，另一端沿着坑壁垂下大坑。
林杰腾身而起，径直跃下大坑，临着地时，手中锤往上飞出，锤柄有粗绳，攥在手中；空着的两手握拳猛向下击，竟凌空将地面砸出两个寸余深的洞来。他借这一锤两拳消去大部下坠之力，稳稳落地，向上招手道：“下来！”
待众孩一个个攀着那粗绳爬下山谷，重华与象二人初生牛犊不怕虎，亦学样攀着绳子往下爬去。
象平日玩耍亦常爬树，双腿蹬坑壁，六臂攀绳而下，也不觉难。林杰喝道：“双脚夹绳，不得蹬坑壁。”象依言而行，怎奈那绳晃晃悠悠，顿叫他手忙脚乱。
重华水中长大，从未攀爬玩耍，半年来常抱颗手，长了些臂力，然毕竟只生两臂，较象等人自大不如。只爬下数尺，便已力竭，手一松往下坠落，不由“啊”地大叫出声。
眼见重华便要砸在坑底，林杰伸双手在他臀部一拍一托，他便往一旁飞出，摔了个结结实实，痛疼不已，惨叫一声。众孩一齐大笑，金吒嗤道：“残废便是残废！”
象气喘吁吁爬下，虽累得大汗淋淋、手脚发软，毕竟安然着地。重华爬起身来，道：“象，你真棒！”象鄙夷地看他一眼，向众孩走去：“爬绳都不会，真叫人害臊！”
重华觉心中有些难受，望着那绳呆呆发愣。忽见林杰腾身跃起，单手抓住那绳，双脚并不夹绳。引臂，身形往上一窜，急松手上探，再抓住那绳，这一动便攀上三尺。重华眼中一亮。
不多时，林杰攀至坑顶。松手，待坠下数尺，猛伸手抓住那绳，如此二十来次，便已下至坑底。
众孩使劲拍掌叫好。林杰看着重华道：“我初练攀爬时，便只用两臂！”重华使劲点头。林杰挥手道：“走！”众孩小心翼翼往前行去。
行了片刻，忽听一声虎啸，卷起一阵狂风，树歪、枝折、绿叶飞舞，一斑斓大虎自一侧林中扑出，张血盆大嘴，爪牙寒光森森，不巧正扑向重华、象二人所在。
二人扭头看去，象尖叫一声：“我的个阿娘欸！”拔腿便跑。
重华却呆在原地未动。他只见一物扑来，在他眼中虽不快，却模模糊糊，不知是甚东西。这种情形他早已知晓，视静物或移动较慢之物清晰、看快速行动之物却模糊，如风神翼龙快速飞行时，他并不觉其快，只是眼中模模糊糊，看不真切。打小便是如此，他亦不觉有何不妥。
“定是只野兽！”重华想着，揉揉眼睛。眼见那物已扑至眼前，他刚想闪身避让，忽觉自己身体飞起，已远离了那物。原来是林杰一个箭步，出手将他抱离虎口。一小孩哂道：“金吒哥，原来他不单是个残废，且是个傻瓜、胆小鬼，怕不被吓破了胆！”
此时，那虎已轰隆落在地面，却并不再动，只是啸吼连声。重华这才看清大虎模样，见它腰间绑着三根扭在一起的粗绳，绷得笔直，另一端伸入林中。重华问道：“这是什么？”
林杰道：“这是大虎，会吃人的。下次见它扑来，定要躲开！”将重华与象带至大虎嘴前一尺处，折两根枝条递与二人道：“练武先练胆！你们用枝条抽它，且须站立原地不动、眼不眨。”
象抖手抽去，枝条抽在虎头。大虎不痛却怒，啸吼着作势连扑，怎奈被粗绳拴住，难以寸进。它也曾多次将粗绳咬断，然每次咬断后均会遭人痛打，久而久之，便不敢再咬了。象双腿哆嗦，却仍死死钉在原地，睁眼瞪着大虎，一眨不眨。林杰赞道：“象娃好胆色！”
重华扬起枝条，忽想起妊氏的抽打，不知怎地竟不忍下手。象不屑地撇撇嘴：“胆小鬼！”
林杰叫声：“娃儿们，上！”众孩上前，或拳脚、或石头、或枝条，将大虎好一顿折磨。大虎四处乱窜乱跳，却无可奈何。
群殴大虎毕，继续前行。第二兽是豹，不再是打，而是由林杰带着骑豹，几个胆小的孩子虽已骑过多次，仍吓得面色惨白，连声惊叫。
第三兽是狼，最为惊险。林杰解开拴狼的粗绳，跟在狼身后。狼拿林杰没辙，便四处追逐小孩。小孩们个个连滚带爬，有的吓得哭喊出声。危急之时，林杰自会将狼制住。
斗兽毕，便是“跑山”。一行上了大坑，跑至村尾外山脚下。林杰带众孩进入林中，往山上跑，或疾驰，或蹑手蹑脚潜行，或树后石后藏身，或爬树。待跑至半山腰，再往下跑。
重华与象年龄最小，此前未曾习武，早已体力不支，好不容易上了山，再磕磕绊绊下山，早已气喘如牛，面色涨红，全身湿透，双腿酸软。林杰见二人无力再练，便叫他们山脚歇息，带着其余孩子又往上跑去。
恰巧羽人小孩也在此处练习飞行，柏翳刚满八岁，飞了一阵便已不支；冶长无法飞行，只得迈着奇怪的“羽步”爬山，想是累了，与柏翳亦在山脚歇息。
重华坐了半晌，好容易缓过劲，便立起身来。林中忽传出一阵“叽叽喳喳”的叫声，重华大喜，叫道：“重明鸟！”便亦“叽叽喳喳”叫起来。
两只小重明鸟扑棱棱飞出，重华忙迎上前，两鸟便停在他肩上。他乡遇故知，焉能不喜？人鸟叽叽喳喳一顿乱叫。重明鸟道：“这里比小岛上有趣多了，我们交了许多鸟友！”重华用鸟语道：“你们怎地便恰巧瞧见我了？”重明鸟叫道：“我们的巢便在附近。”
象奇道：“这两只鸟是怎回事？”重华道：“它们是与我从岛上一同来村里的，是我的伙伴。”象对鸟无甚兴致，便不再言语。
柏翳与冶长却围了上来，双目灼灼盯着重华道：“你会鸟语？”
“鸟语？”重华挠挠头，“我能和重明鸟说话。”
“果真？能教给我们么？”两人各抓住重华一臂。
重华叽叽喳喳叫着，平伸双掌，道：“停我手上。”两鸟果然自他肩头飞落，停于掌心。
柏翳二人大喜，松开重华，学着叫起来。然毕竟是外语，哪能一时学会？重华道：“我与重明鸟呆了许久，才慢慢学会的。”柏翳道：“你每日都教我们，我们..我们教你羽步！”
“可我没有翅膀？”
“可我们只会羽步，没法教你其它，总不能叫你白教我们。你跟我走一遍。”冶长便走了一趟羽步。
重华道：“白教也没甚。”象撇撇嘴：“傻瓜，要兽皮啊！”冶长道：“我们可找阿爹阿娘去要兽皮。”
兽皮在重华看来是很要紧的物事。他见象穿的兽皮裙有趣，曾向妊氏讨要，却被打了一顿。想着冶长讨要兽皮，定也会被打一顿，忙道：“我不要兽皮，我学羽步。”忙学样走了几步。重明鸟则飞回重华肩头。
冶长大喜，帮重华纠正动作，待他大致像模像样，便道：“你记着口诀：前举左，右过左，左就右；次举右，左过右，右就左；次举左，右过左，左就右。如此三步，当满二丈一尺，后有九迹..”
口诀共百余字，重华似懂非懂，念诵三遍，记下了。冶长讲解一番，柏翳又叮嘱道：“须得时时如此行走才是，莫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重华点点头。
柏翳与冶长便叽叽喳喳学着鸟叫，重华一旁不时纠正。双方一教一学正起劲，林杰已领其余孩子返回。羽人小孩也飞累了，随着他们的教习降落山脚。
金吒见重华肩上停着两鸟，便叫道：“残废，你肩上怎停着两只鸟？”重华道：“它们是我以前的伙伴。”金吒咯咯笑道：“骗人？你是人，他们是鸟，怎能是伙伴？”
柏翳道：“重华没骗人，真是伙伴。他会说鸟语！——重华，你叫小鸟停我肩上。”重华叫了几声，指指柏翳，两鸟便飞至柏翳肩上。
“真好玩！”金吒六只眼珠一转，平伸最上方两臂道，“你叫它们停我手上！”
重华不防有它，又叫几声，指指金吒，两鸟便再飞至金吒掌上。
“哇，跟残废一样，竟也有四个瞳子！”金吒好奇地看着两鸟，忽猛一握拳，攥住两鸟鸟足。
两鸟叽叽喳喳叫起来：“好痛好痛！”重华急道：“你捏痛我的鸟了，快松手！”
“傻瓜，到手的鸟还能让它飞了么？”金吒得意大笑，“这两只鸟便归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