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普吉岛上，我一直通过各种方式返回故乡，回忆，看地方志，看故乡朋友的博客，写关于仙潭的随笔（我打算以后在自己的文字里让“新市”恢复其古名“仙潭”）。故乡的忧伤几乎覆盖了我全身。但是，这不是所谓的“乡愁”，而是对寄寓心灵之地的探视。
我跑到普吉城里书店买下英文版的帕慕克散文集《伊斯坦布尔》。帕慕克的小说都不怎么吸引人，我从来没有兴致读完《我的名字叫红》。《伊斯坦布尔》不是一本讨巧的书，不是用技术魅惑全世界人民的书，它的副题是“一座城市的忧伤”，足以令我神往，我想看的是帕慕克是怎样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城市的哪些事物进入了他的记忆。
我痛恨自己不能写出一座城市或者村庄的全部。我总在各种地方飘荡，不能像植物一样在一个地方安静地生长。对新事物的好奇摧毁了对流转中的事物的细致考察。仙潭（更准确地说是它东边的村庄“孟溪”）是我最后的栖居地。然而1996年后我寄宿学校，从那时起，这个村庄便不再流转、生长，而是永远封存在了记忆里，或者以幻觉般的速度变化，我不知道这些变化如何发生。这样，我不能像帕慕克一样去写故乡，集中、深入地写，无法写出一个时代。
最近几年每次回家，都没有按照往常的惯例去看京杭运河，我已经明白，所有的这些事物已经悄无声息地改变了。我可能无法忍受目睹河对岸越来越多的从杭州搬来的化学工厂，它们在侵蚀着我的故乡。今年的春天没有去年的好看，暖风和绿树都有些寒碜。运河对岸的“五龙化工”在大面积地扩张；原来的李家埭及其水田、桑地全部推毁，在建一家新的化工厂，这是我的舅公家，印象中是躲藏在树林丛中深邃的村庄，如今全部曝光于天日，布满沟壑，惨不忍睹；加上原来的皮革厂、前两年的海久电池厂，明代兵部侍郎胡尔慥选为归葬之地的孟溪村，如今，到处是烟囱和废水。我只想到：故乡在毁灭。
听母亲说村上又死去两个老人。分别是我家的左邻和右舍——左边芳芳家的爷爷（村里俗呼小爷爷），右边建伟家的大伯（建伟年龄与我一样，却比我小一辈。我与他父亲同辈。他的爷爷便是我的大伯）。都是胡姓家族的。这样，用我妈妈的话说就是，村上胡氏一族便没有了老人，唯有这些老人的妻子，都还健在，我的奶奶、芳芳的奶奶、建伟的奶奶。以及姚氏一族的唯一老人：文松阿爹，父母一辈叫他文松伯伯（现在想来，村上的两大姓都是德清望族，大概沦落到这里，成为穷人）。
小学时，我们运河这边的六个同学，大多已不来往。奥丽嫁到外面去了，很少回来；阿萍招女婿，却总上班，房子又在我家后面一排，不太能见到；严峰大学辍学后，便不再理人了；国芳则杳无音信，大概也嫁人了；只有建伟能常见到，是邻居。我则总在外面上学。在乡亲眼里是“无休止地上学”。
其他比我们六个或高年级或小年纪的，要么忙于上班，要么外嫁，极少能见面。芳芳家搬到仙潭镇上了；晓霞在武康工作；永妹、晓妹“不知下落”，我已好几年没见过她们的脸了。
总之，村上人丁稀少。村子日益败落。而高速公路和工厂在四周虎视眈眈。幸好有京杭运河这一“天险”，不然这里恐怕早已被规划进开发区了。
越来越多的农民失去了土地。听说附近有村子在联名上书，希望用法律手段解决乡镇滥用私权，未经农民同意而征用土地。农民没有土地，这是什么农村？
前几年，德清这边土地平整，我儿时喜爱的几个去处（地形怪异）：高坟、“牛舌头”、夜壶墩、三交角、牛舌头、湾角里、南塘口、大畈里都已从地球上彻底消失。高坟（有五六米高，长满野薤，是做立夏饭的好材料，其他地方难以得到）被仓促地挖掉，我一直想弄清楚是谁的坟墓，却因我在上学，什么都没有见到，里面的玉器流散出去，石棺被文物局收走。
家里的狗生了两只小狗，原来有五只，父母怕养不活，扔掉了三只。这两只长得圆滚滚的。眼睛还未睁开，和往常的小狗一样，挤在灶口的稻草堆里，相互取暖。一抱它，就呜呜乱叫。五一再回去，小狗已于前一天送人。只看见母狗眼泪汪汪、悄无声息地蜷缩在灶口，似乎在等待孩子回来。我刚进家门，母狗（母亲叫它“花斑狗”）老远就跑过来，拼命摇尾巴。这只在我家已经寄居多年的老狗（曾是阿萍家，她家待它不好，常来我家找吃的。以至逐渐赖着不走了），即便我离开一年，也能认出我来。吃饭的时候，它总是搭到我们的大腿上，讨吃的。
母亲说，今年家里多了一只猫。因为耗子实在猖獗，一次竟咬断了洗衣机内的电线，于是从外婆家抱来这只雌猫。很贪吃。经常对着桌子上的菜温柔地叫。饭间蹲在凳子上，不敢下地与狗争食。我们把骨头什么的放在桌沿，它即刻探头吃去，还总使劲摇头——我忽然想起猫的集体无意识，它们世代在水边抓鱼，抓到鱼首先要甩掉鱼上的水。这样想的时候，发现这只猫可爱多了。它和自己的种族保持着一种良好的关系。母狗失去了孩子。而猫却怀孕了。于是，我原谅了它的贪吃。猫喵喵叫的时候，弟弟总在一旁模仿。我喜欢这样的场景。尽管半夜楼下总是乒乒乓乓地，很吓人——猫拱开了菜罩。
每次回家总要走遍仙潭古镇。已经对外开放的古镇诸多地方修缮一新。多出五六个景点来。门票竟然要五十。很不便宜。原来封闭的深宅大院，现在却设了关卡，总是不得机会进入。只能在老街上游荡，观望古镇，像在读本雅明。
去旅游的人似乎不多。做旅游是在生产一种理念，仙潭似乎尚未认清自己，也就无法让别人理解它。
古镇上依然没有商业进入，这是我乐意看到的。只多了一家照相馆，给游人穿古装照快照；三两家古玩店（其中一家便是“林家铺子”，电影《林家铺子》在此拍摄，老人们说起来依然是盛事）；理发店原来就有，店主都是老人；张一品羊肉店搬进了西河口；仙潭（陈家潭）边多了家“沈铨画轩”，是沈铨七世孙沈美玉老师（我的小学语文老师）一手打造的；钱宅（吴越王钱缪之后）、南宋敬爱堂（朱熹题匾）、胡旭故居、秋瑾避难处亦已标出；镇史官乃清代“江南第一当”德源当之旧址；寂真观（陆仙楼，纪念陆修静而建，宋徽宗题匾）修葺完毕；江南丹王周光通故居被开辟为仙潭民间艺术馆；杨元兴酱园大门紧闭；江南蚕文化馆不知原址是什么，现在一片森严，我每次只在门口探望一下，便离去；刘王堂终于修复，刘錡本非名人，庙亦无特色，只是仙潭的蚕花庙年年会都在这里演出，对于民间意义重大，而今强调其其历史意义，似非妙策；刘王堂乃南宋之物，而永灵西庙乃初建于晋代，永灵东庙建于北宋，却无人恢复，西庙仅在完全小学（原德清三中）内有遗址，东庙仅有正殿悄然藏于新市油脂公司内，历史记忆就这样被切断；导游图上，沈铨故居尚未标出；因南宋状元吴潜而得名的状元桥亦屈居东北一角，旅游路线至觉海寺戛然而止；觉海寺在扩建，放生池里的老龟较我儿时多出许多，在石头上晒着太阳，受人声惊动，翻进水里，便四脚朝天，挣扎不能起来。
西河口广福桥边树了名人碑。仙潭镇上全国性的名人其实并不多。只有吴潜、沈铨、赵紫宸、赵萝蕤相对还有人知道；赵紫宸作为全国数一数二的基督教学者，因为不合国家意识形态，一直未能受到正面宣传，幸好其全集已在陆续整理出版，赵萝蕤的序里开头便写：赵乃新市镇人，可惜镇上对其注意不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