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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李贽之死与东林党人——兼谈《明史》的倾向性(2)

从前者看,张问达,陕西泾阳人,万历十一年(1583)进士。任过两届县令,被征授为刑部给事中,旋改工部左给事中,此前又刚任礼部都给事中。据大明职官志可知,给事中属纪检人员,权力大但等级低。万历朝纪检有两个系统,共辖162人。都察院御史110名,用来监察13省官员。中央六部给事中,主要监察京官并谏议天子。给事中是普通纪检人员(从七品),都给事中相当于组长(正七品)。刚上任的都给事中张问达,就是礼部的纪检组长。这种体制内的监督,在宗法专制和皇权主义社会,历来都是做样子的。尽管如此,也有职司区别。刚当上组长的张问达,为什么不把监督矛头对准职司所在的本部官员、全体京官乃至皇帝,却对一个退休多年、衰病缠身的垂死之人感兴趣呢?其心理动机可以猜测,应该就是升官发财。试想,区区正七品的级别怎可能是张问达的终极目标?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入阁,才是所有儒生官员的理想归宿。而检举李贽后也确使张问达红运当头。他在东林党人风头正盛的万历末年被擢升为户部尚书,兼署刑部,拜左都御史。在东林党人掌权的泰昌朝,他又成为“顾命大臣”之一。

从后者看,张问达不过是被支使的扣动扳机者。在其背后,是耿定向与李贽冲突的延续,也与首辅沈一贯相关,还与文人小集团间的“师谊”、“乡谊”交缠。

耿定向死得稍早(1596),否则很可能也是东林党人健将。他虽去世,但与李贽论战的余波继续荡漾。特别是,代表其利益并欲为之复仇的门徒(如蔡毅中等)始终没有忘记李贽。记仇本来就是儒生官员的强项。《论语》及所有儒家典籍中,君、父、师之恩之仇被赋予不可不报的最高地位。它既属于忠也属于孝更属于义,是一种“不得不如此”的道德律令。万历二十九年(1601)蔡毅中恰好中了辛丑科的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复仇计划由此被列入日程。但有两个障碍使他无法遂愿:(1)庶吉士不是言官,要弹劾李贽,需要“枪手”。(2)庶吉士人微言轻,要扳倒李贽,需要舆论更需要首辅默认,因为李贽在朝在野都有一些有名气的朋友。不过这些问题很快就解决了。

关于枪手,蔡看中了爱提意见、风头甚盛又有强烈出人头地欲望的张问达。与张问达的沟通,蔡通过师谊、乡谊手段达成。原来蔡(河南光山人)之座师温纯与张问达是乡党。温纯,陕西三原人,嘉靖四十四年进士,万历初任河南参议时曾“器毅中于诸生”,成为后者座师,时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关于舆论与首辅,蔡可以制造并假借。据《蔡毅中传》可知,沈一贯(浙江鄞州人,隆庆二年进士)本与温、蔡都有嫌隙——曾被温弹劾并疑奏文出自蔡。但此年初京城忽然谣言四起,说李贽著书是丑诋沈一贯,后者“恨甚”但“踪迹无所得”。笔者怀疑,谣言可能为蔡所造,目的是挑起沈对李的仇恨,以收鹬蚌之利。最起码,蔡希望自己出手收拾李贽时沈会默认。因为,此事被沈德符《万历野获编》第27卷所载,但并未指明放风者是沈一贯。而张问达奏疏中某些内容,却与蔡几年前为诋毁李贽所写的《焚书辩》(由耿定向授意)有相似之处。

枪手有了,舆论有了,首辅默认有了,李贽的好友也式微了——厚道的漕督刘东星(山西沁水人,隆庆二年进士)最近才去世,具慷慨悲歌情怀的燕赵之士马经纶(河北通州人,嘉靖十七年进士)被贬闲居,而焦竑,则是耿定向的得意门生1562年,耿定向督学江南时曾命焦竑为崇正书院学长,还让其代掌教席。焦由此成为门徒,名声大振。耿去世,焦提议将书院改为祠堂,并书“耿天台先生讲学处”。有论者说焦李为知己,笔者认为,否!知己是双方披肝沥胆之人。考察焦李关系,似未达此境界。焦推崇李且思想受李影响大是事实,但一直无法摆脱与耿的师弟子关系。李在南京时曾云“惟宏甫为深知侯,故弱侯亦自以宏甫为知己”,但我认为这不过一时(44—51岁之间)自作多情之语。李晚年书信多次陈述自己“无一知己”。又据今人李国文先生考察,焦写给李那么多书信但焦《澹园集》未收一件。由此可知焦之胆小,亦可知其态度暧昧并多有保留。其他例证尚多,笔者将撰另文叙述。因此,我认为焦李只是朋友关系而非知己。——蔡深知,收拾李贽时焦竑即使不满也不会出面,果然。由蔡幕后导演的辣戏终于开场了。

蔡毅中为什么迫害李贽?还得从12年前说起。

万历十八年(1590),李贽《焚书》在麻城刻成,主要揭露晚明儒生官员的无耻。尤其关于《与耿定向》7封信与《何心隐论》,彻底撕破了耿定向的假面具。耿恼羞成怒,写《求儆书》给门徒。求儆,本义是请求指摘过失,但该书并非如此。耿以孔丘面目出现,呼唤门徒勇为子路,替己解围。最先跳出来的就是蔡毅中。耿《求儆书》由蔡作序当时就刻版印刷,次年蔡还亲手撰成《焚书辩》又由耿作跋广泛散发。蔡《焚书辩》与耿跋口径统一。其口气和所栽赃事例,与后来张问达奏疏几乎如出一辙。接着跳出来的是聚集在武昌的一伙耿定向门徒。他们更卑鄙,竟雇用流氓以“左道惑众”名义围攻李贽。可怜李贽有一次刚到黄鹤楼,未及眺望晴川、遨游九峰就被驱逐。五年后(1596),耿另一门徒史巡道莅临麻城,又扬言要驱逐李贽。这一连串事件,蔡是否其间贯通者,不得而知,但其刻《求儆书》、撰《焚书辩》及与耿往复为文,都对迫害李贽立下汗马功劳。

蔡之迫害李贽,除授意外,我认为还与其为人和学养有关。蔡之学养,如前已知,来自温纯、耿定向,是自做圣人并诱他人入彀的朱熹“三纲五常”那一套。蔡之为人,极虚伪。其本传有许多华而不实之词。据云,四岁时父生病,他求天自代。五岁时通《孝经》,父问为何,答曰“欲为圣贤”。要知道,古人年龄是按虚岁算的。此所谓四岁,无非今天的三岁甚或两岁(如果生于下半年),所谓五岁,亦不过今天的四岁或三岁。谁爱信不信,反正我不相信这么大点儿孩子会有如此能耐。如果有,也只能哀叹其被异化到了非人程度。更可笑的还有:(1)其母盛夏生病渴望冰块,其家盂水忽然冻结。(2)会考时闻母去世,蔡呕血数斗(一个人到底有多少斗血?)(3)蔡结庐守孝,忽有紫芝、白鸟和千鸦齐聚墓侧。这些只能在小说和神话中见到的灵异故事,居然一本正经被记载于《明史》。其滑稽可笑,一至于此。由此可知梁启超、鲁迅为何对二十四史深恶痛绝,为何对《明史》颇多怀疑,亦可知《明史》倾向性多么强,还可知对蔡(含东林党人)的美化到达什么地步。李贽矛头所向,无不是蔡这类道学家、伪君子。后者为何不恨得牙痒,为何不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冯应京为什么迫害李贽?

这得从个人动机及思想倾向入手。

冯迫害李贽,《明史》本传无载,因为作者要把冯塑造成一个与东林党人关系密切(如反矿税)且毫无瑕疵的儒生官员光辉形象。但问题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此事被李贽好友袁中道《李温陵传》、马经纶《与湖广冯佥宪》,及亲自调停过李贽与耿定向冲突的沈《李卓吾传》所载。在袁文中,冯被称为“当事者”,迫害事实是“火(烧毁)其兰若(寺)”。在马、沈文中,冯被直指其名,叫做冯佥宪或冯应京,而迫害事实也不仅是“毁龙湖寺”,还有“寘从游者法”(把跟从李贽学习的徒众抓起来投进监狱)等。

综合上述材料可知,冯迫害李贽事发生在万历二十八年(1600),即李贽下狱和自刎前一年多。冯的迫害,使四年前耿定向门徒史巡道企图驱逐李贽的扬言变成了现实,也使李贽从此离开麻城开始了居无定所的生活。他一会儿被刘东星接去(济宁),一会儿被马经纶接走(通州),最终走向了死路。从这个角度说,冯亦是谋杀李贽的元凶之一。

这年冯刚被擢为湖广佥事,分巡武昌、汉阳、黄州三府。佥事,是按察使署的官员,该署是布政使司(相当于省级)的监察司法部门。黄州,为李贽芝佛院(即龙湖寺)所属麻城县的府治。皇帝派冯到湖广做佥事,是督缴矿税而不是找李贽的麻烦。然而,冯却干了两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一是与有采矿权的本地缙绅(董事经理们)联合并与宦官陈奉斗,反过来抵制矿税。二是驱逐李贽。前一件好理解,冯出身南直隶缙绅(江苏盱眙人,万历二十年进士),在反工商业税并维护儒生官员团体利益上与本地缙绅一致。这种玩火行径把冯自己送进了监狱但于东林党人有利,所以被《明史》大书特书。后一件却难理解。李贽退休多年,早已削发,专事讲学,与矿税无涉,为什么冯不放过?其个人动机是什么?

有人猜测冯新官上任三把火想露一手,也有人猜测冯视佛教为异端而李贽削发,还有人猜测冯欲维护地方秩序。这些猜测可能事出有因,但我认为不是真正动机。因为,(1)冯反宦官、反矿税,给皇帝难看,已露了最大一手,无须再借李贽出名。(2)有佛教倾向的儒生官员不是少数,冯并未与之断绝来往。(3)本朝儒生官员男女关系的无耻与泛滥,冯司空见惯,无须拿李贽说事儿。那么,冯真正动机是什么?我认为,从马经纶《与湖广冯佥宪》可找到答案。理由有二:(1)马信写于冯活着的时候,如有不妥,后者肯定会辩驳,但目前找不到任何辩驳。(2)马是一个勇者,笔者称之为慷慨悲歌之士,他的话值得相信。李贽死后,其钦慕者和学界朋友(包括焦竑)大都私下愤怒或悲哀,但唯独马敢站出来营救并抗议。他陪李贽前往监狱,还连续写出《与当道书》、《启当事书》、《与李麟野都谏转上萧司寇》、《与王翼廷主事》等为李贽申冤。从马信可知,冯原是李贽钦慕者之一。李在南京时,冯曾专程拜访。不知是忙还是不愿,前者竟未接待。如此好名,以圣贤自诩,并以胆大著称于儒学士林的冯,却在一个秃翁门前遭受了冷遇,其内心创伤可想而知。冯“意其慢己,怀恨而去”。从心理学看,这才是一个真正能蕴蓄强大能量的动机。明乎此,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一手策动焚芝佛院、毁塔、逮捕追随李贽之僧人并驱逐李贽的活动等,就能得到合理解释。

此外,冯还有更多迫害李贽的潜在理由。

从政治思想看,冯倾向于东林党。如前已述,其老师邹元标就是东林党人。此外,其朋辈还有更多同党。有学者把该党视为进步团体,专门搜求其朋辈中党人。他们发现,与冯互以书札论道的冯琦、丁元荐、曹于汴及与他同时系狱的弟子何栋如等,无不列名于天启五年(1625)颁示天下的《东林党人榜》。从道德倾向看,冯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三纲五常”式教条主义者,其矫情差可与蔡毅中“媲美”。母亲去世,冯严格按《周礼》规定,在墓旁结庐三年,不吃肉,不进妻妾之房,每天枕土块,睡草垫。在学问上,冯“笃信朱子,不啻子夏之信圣人”,是一名由王返朱的忏悔者。由于咬定了朱学,对以前学习王阳明相当后悔,所以恨王极其激烈。这些方面都和李贽相反。李贽思想比较驳杂,除儒释道外,还有幼年以来的伊斯兰文化背景,以及晚年受基督教启发而萌芽的平等思想。由于思想驳杂,李贽道德上相当自由。他不株守儒家,用马经纶的话说,是“有官弃官,有家弃家,有发弃发”。但思想相对自由绝不意味着行为放纵,恰恰相反,李贽生活非常谨饬。据朋友袁中道说,他食无荤腥,居无仆妾。这也与冯、蔡和一班东林党人根本不同。马经纶曾用李贽来对比儒生官员,说后者“甘一官若饴,数日不近妇人若死,甚至涂抹须发,外以求怜上官一日之容,内以取媚姬妾半刻之欢,习以成风”。如上政治思想和道德观念,都是冯很难容忍的。

还有人认为冯迫害李是误伤,理由是他们都和基督教神父利玛窦有深交。

我认为,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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