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暖跟着舅舅来到他租住的地方。
是一片破旧不堪的棚户区，简易的模板搭建而成的，或许根本称不上是房子，夜晚的时候没有路灯，到处都是垃圾。
在城市的边缘，隐藏着很多这样的贫民窟，居住着从农村来到城市讨生活的农民工，他们有些为了生存、有些为了儿女的学费，在城市里穿行，有人当搬运工，有人当建筑工，有人当清洁工，遭受着城里人的冷眼和歧视，在这样冰冷的钢铁森林里，为了生存，为了子女，承受着身体和心灵上的疼痛。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个小柜子，环顾着这个狭小的空间，苏小暖不知道如何是好。
“没有椅子，小暖，你坐床上吧。”舅舅在苏小暖面前显得手足无措，也许，对于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村男子来说，见到十四年不见的苏小暖，心中除了五味杂陈的回忆和感慨以外，还有他面对所有衣着光鲜的城里人一样的紧张和无措。
“今天让你见笑了，谢谢你啊小暖，不然我就要丢了这份工作了。你没认我的话，我都不敢相信你就是我们小暖，真是变化大啊。一晃就十几年了，我们小暖都变成大姑娘了。”舅舅的语气里满是紧张，不停地搓着双手，似乎是想这样试图让自己的情绪缓解一下。
“舅舅，你怎么来宁远了啊？这些年都还好吗？”十四年的时间，在这个憨实的农村男子身上，留下了太多岁月的痕迹和烙印。
“没有什么好不好的，农村人，都这么过的。”说起日子，舅舅有些无奈地摇头。
十四年了，苏小暖从来没有与他们联络过，她害怕，就像害怕自己再回想那些时光一样，害怕回忆，也害怕想起那些人和事。
“小暖啊，你还在记恨舅舅吗？那些年，你舅妈对你过分了，对不起啊。”四十几岁的舅舅，却像个孩子一样，眼中充满着无助和茫然。
看到舅舅这样的眼神，苏小暖又想起下午的场景，站在人群中承受现场经理训斥的舅舅，就是这样的无助和茫然，可是却只能那样卑微地承受。
“舅舅，你别这样说，都已经过去了。”苏小暖握住舅舅的双手，试图给他一点安慰。那些年，她曾想过，为什么每次舅妈对她和外婆那么刻薄的时候，舅舅不能够站出来，像别人的爸爸当他们的孩子的靠山一样，给他们一点依靠。可是后来她明白，不是舅舅不想，只是现实已经把他仅有的那些能量，压榨得干枯了，所以，面对所有的不如意，他都只能用抽烟来逃离。让一圈一圈的烟气，带着他，逃离那个他无法面对的事情。
“我知道那些年你很苦，是舅舅无能，没能力让你过得好一点，是舅舅无能。”舅舅用力地抠着自己的双手，就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我们不说那些了，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我们不说那些了，我带你出去吃饭好吗？”苏小暖努力地转移话题，想要缓解气氛。
“你看这里，也没有什么可以招待你的。”舅舅有些羞涩地说。
“没关系，舅舅，我带你去外面吃东西吧。”苏小暖站起身来，试图让自己的情绪看起来高兴一点，这样才能够让舅舅放开。
好像是得到大人允许的孩子，舅舅的神情放松了一些，换下工地上穿的衣服和脚上沾满泥土的解放鞋，从编织袋里找出干净的衣服换上。
站在一边看着这个十四年没见的男人，苏小暖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味道的，就像打破的调味品一般，有酸、有涩、有苦、有甜，但更多的，是心疼。
走进餐厅的时候，舅舅在苏小暖的旁边走得小心翼翼，生怕会不小心踩坏了地板似的。
这样的谨慎和小心，是长期以来承受的压力和环境所造就的。
找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苏小暖点了加辣的菜，随后把菜单递给舅舅，示意他看看自己想要吃什么。她记得当年在水云寨的时候，每一餐的菜都要加辣椒，舅妈说，干体力活的人吃菜就是要加辣椒才更开胃，吃得饱才能干活。
“这些菜我们那里满地都是。怎么都这么贵啊？小暖，咱不吃了，咱换一家吧？太贵了。”舅舅翻看着菜单，看到里面的价格以后便起身想要走。
“这个不算贵的，舅舅你想吃什么就点吧，我能请得起你。”苏小暖拉住舅舅。
“那也不能这么浪费啊，我回去煮点稀饭加包榨菜就可以了。不要这么浪费。”舅舅心疼一餐要吃掉这么多钱。对于他们来说，每一块钱，都是要精打细算才行的，而将就惯了的日子，一碗白饭加一包榨菜就可以解决了。那些有钱人在五星级饭店吃一餐饭的钱，是这些农村人全家一个月甚至更长时间的生活费。
“舅舅，你就不要再推辞了，现在小暖已经长大了，能请你吃饭了。”苏小暖叫过服务员，又点了一个菜和一个汤。
“舅舅，你什么时候来宁远的啊？阿珍和阿美呢？”服务员撤走后苏小暖问道。阿珍和阿美是苏小暖的两个表妹，阿珍与苏小暖同岁，就是当年常常欺负她的那个同龄表妹，阿美是舅舅的二女儿，比苏小暖小五岁，当年苏小暖离开的时候她才五岁，并没有过多的记忆。
“来了有些日子了，可是没有一技之长，只能在工地打打零工。”舅舅说，“阿珍早就结婚了，十八岁就生孩子了，现在女儿已经六岁，儿子也已经四岁了，现在也在宁远打工，就是他们带我出来的。阿美初中毕业就没读书了，现在在县里一家饭馆当服务员。”
“多亏了你妈寄回去的那些钱，把新房子给修起来了。”
“小暖啊，有你妈的消息吗？她除了会寄钱回家，其他的从来没有音信。这些年你们过得怎么样啊？”舅舅说完家里的情况后询问道。
“挺好的，她也挺好的。”苏小暖喝了一口茶，对于这个问题，她不知道怎么去回答，也不知道应该给什么样的答案。
“我知道那些年你受了很多委屈，但是她始终是你妈，小暖啊，你不能怨她呀。”舅舅的话语，让苏小暖想起了当初外婆离开的时候对她说过的话，不能怨她，她也尝试着去原谅，去接近，可是，为什么她要总是一副将她远远推开的冰冷呢？
“我知道。”苏小暖低下头，不想让舅舅看清自己眼中的情绪。
“阿珍的老公阿东前些日子在工地摔断了腿，现在在住院，阿珍除了要照顾孩子以外，还要照顾阿东，又要去打工，所以我就从老家出来帮他们带孩子的，这几天阿东的病情好转了，我就在老乡的介绍下来工地赚点谦贴补贴补家用，出来了总不能吃白食的。”舅舅说着阿珍一家的近况。
“对了，阿珍在城东一家电子厂打工，他们一家都住在城东那一边，我这里回去远，所以就暂时借住在老乡这里。有机会，我带你们见见面好不好？”舅舅询问道，语气中带着小心翼翼，似乎是害怕苏小暖会拒绝。
“他们都在宁远吗？”对于阿珍，苏小暖的记忆一直停留在十岁以前，可是那些，都是她不愿意去触碰的，那时候的阿珍，在舅妈的教唆之下，总是欺负苏小暖，跟着村子里的小孩一起笑话苏小暖是没有人要的野孩子。苏小暖常在想，也许她真是一个记仇的孩子，那些年幼无知时候的事情，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可是，她始终还是放不下那些芥蒂。
她不知道时隔经年以后，再见面会是怎么样一个场景和画面。
吃饭的过程中，大部分都是舅舅在讲，苏小暖就是静静地听着，听舅舅说这些年水云寨的变化，说这些年他们的生活和经历。
“对了，小暖，前些日子，有一个叫做简晨的小伙子来水云寨找你，那个是你的朋友吗？”舅舅突然问。
“简晨？那他有说什么吗？”简晨竟然去了水云寨，苏小暖满脸惊讶。
“也没有说什么，他就是说是你的朋友，问我们有没有你的联络方式，他还说，如果你回去，让我们告诉你，他的手机号码永远不会变，他会每天给你发一条短信，如果你有看到的话，告诉他。”
舅舅也看出苏小暖神情的变化，关切地问苏小暖是不是不舒服。
“他是我的同学，我们已经联系上了。”苏小暖对舅舅说。
“那就好，小暖啊，舅舅说的也许不对，但是舅舅是过来人，看得出来，那个简晨是个好孩子。你也不小了，舅舅是真的希望你可以找到幸福，不要再一个人了。”说到深情处，这个憨实的农村男人，充满了对苏小暖的疼爱。
“舅舅，我知道。好了，我们吃饭吧，你多吃点儿。”苏小暖慌忙地转移话题，给舅舅夹菜，她不知道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会怎么样，所以只能岔开。简晨竟然去了水云寨，这是苏小暖从未想过的。那在她离开的那些日子里，他还做过什么呢？苏小暖不敢继续往下想，努力地把米饭往嘴巴里塞，却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