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澜殿,莫兰带着一身绯衣的少女进入内殿。殿内陈设简单,并没有太多的装饰,或是太过华丽的门窗桌椅,但是布局精妙,摆设虽少却也甚是精致。殿内正中摆放着几盆长青的花草,不时有宜人的淡淡香气从空气中传来。
掀开帘子,一个正冒着烟气的香炉前,一袭白色宫装的女子正端坐在一旁,想来,她就是这漪澜殿的主子了。女子头上只是斜插了一支金钗,发髻也是随意的挽着,并无过多的装饰。
眼前的女子正低头轻轻的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虽看不清她的容貌表情,但是她那样安详的神色,脸上肯定洋溢着幸福的笑吧。
绯衣女子正疑惑,这样素雅装束的女子当真是当今宠冠后宫的冯贵妃吗?却见莫兰俯身在女子身侧说了些什么,女子缓缓的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彼此都记起了记忆里只是匆匆见了一面的面孔。纵然是时光久远,但因为有了之前那样深刻的,改变了彼此人生轨迹的互换身份的协议。有些纵是陌生,无关紧要的人的面孔反倒是记得更加的深刻。
“你们都下去吧!”彼此片刻的沉默后,看到对方眼里那样刻骨的仇恨,梦瑶知道,有些事该来的,还是要来的。
“冯贵妃,不,应该是苏婉儿,我如今是不是应该在你面前下跪才是啊!拜我们冯家所赐,你进宫选秀,平步青云,独宠后宫;而如今,又常伴君左右,将来只怕是母凭子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你,你报答我们的就是,就是让我们冯家数十口,死无葬身之地!”看着眼前高高在上的素衣女子,冯家小姐再也忍不住将心中压抑许久的愤怒和仇恨倾泻出来。
但随着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眼中的泪水也越聚越多。到最后,一手指着素衣女子,竟支撑不住,上前一步,倚在了榻沿上。
“对于县令大人和夫人的死,我也很难过。可是,可是这一切杀戮并不是本宫指使啊!”看着眼前悲痛的不能说出话来的绯衣女子,梦瑶说话间,迟到太久的泪水终于应声落了下来。
那日,在凤仪宫,她亲眼所见冯氏夫妇被马皇后施以酷刑。后来,当她神智清醒之时,冯家三十余口惨遭灭门的消息早已传来。
不是她心里不难过,不是她不想报仇,只是当时,悲痛过度的她早已麻木;只是,面对权势滔天的马皇后,她无能为力。否则,否则,她也不会答应辰妃结盟吧。虽是被她所逼,但若非要联合她的势力一起对付马皇后,以她的聪颖,未必想不出办法救出母亲!
“是吗?你用不着在我面前惺惺作态!你说的倒是轻松,不是你亲手杀人就代表你没有罪吗?我知道,你恨我们逼迫你们母女分离,恨我们把无辜的你送进深宫。但就算是你想要报仇,冯贵妃,你冲着我来啊,冲着我爹娘来也就是了。不必对冯氏一族痛下毒手吧,更不必连府中的丫鬟仆人都不放过吧!”看着此时梦瑶脸上同样悲伤的神色,冯家小姐却觉得从未有过的厌恶,哪个杀人犯在杀人之后不是为自己的罪行辩护。
想起那日冯府被血洗的画面,想起那日为保护自己而被追捕而来的衙役当街害死的燕儿和管家,脸上的神色变得愈加的凶狠起来,眼中已然没有了泪光。
“我若真想报仇,就算杀了冯家所有的人,也不至于连我娘亲都要杀吧!是,冯家三十余口虽非我直接害死,但也是间接因我而死。可是,可是冯大小姐,若非当初你以死相逼,不肯进宫,会招来后来冯府的灭门之祸吗?此事虽因我而起,但你敢说,你敢说对于那三十几条人命,你就一点责任都没有吗?”
看到冯小姐脸上写满复仇之色,梦瑶反倒是面色平静,一步一步的走到她的面前。只不过,这次一字一句,声泪俱下的却变成了她。
是的,冯家并非她亲手所灭,可是和她自己动手又有什么区别?难道说因为不是她下的手,县令大人和夫人就不会死的那么痛苦,还是说她苏婉儿可以以此为借口安慰自己,减少心中的负疚感?
就这样,再次一动不动的看着彼此同样红肿,同样噙满泪水的双目,两人再次沉默对峙。如果说冯家惨遭灭门是对她冯小姐任性自私的报应;那么,眼睁睁的看着怀胎数月的孩子胎死腹中,难道就不是上天对她苏婉儿的报应?
红帐中,身着白色睡袍的梦瑶和祈轩对面而坐。看着如今越发显得臃肿的梦瑶,祈轩不知怎么的心中反而更生出怜惜和疼爱来。一直以来,历代宫中女子无不以瘦腰纤体为美,但是此刻,祈轩却觉得身怀六甲的梦瑶身上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美。
“皇上再这么一言不发的看着臣妾,臣妾可就要不好意思了。”被祈轩看得发麻,梦瑶红着脸发话。他们有多久没这样坐下来秉烛夜谈了?
“朕可不是在看你,朕是在看朕未来的皇儿。”祈轩强辩道,伸手轻抚梦瑶隆起的小腹。
“皇上怎么肯定就一定是皇子呢,若是个公主呢?皇上还会像现在这么欢喜吗?”梦瑶拉着祈轩的手打趣道,话说出口,连自己都不知道是玩笑还是试探。
“公主更好啊,朕正愁蕊儿那古灵精怪的丫头嫁出去了,这一连几个月身边都没个贴心人呢!”祈轩听着梦瑶似是试探的口吻,拢起她漆黑的长发,亲吻起她的鬓角。
“说到三公主,听说刚到齐国,就被齐皇册立为后。看来,皇上的确为公主选了个佳婿啊!不过说到这,只是不知韩姐姐对我的恨意,如今可消了些。”梦瑶任由祈轩拥在怀里,口中笑道。想起辰妃,有时候,连梦瑶自己都不知道是敌人,还是惺惺相惜的对手。
若非辰妃将其母扣留,只怕自己这辈子都无法再见到娘亲了;而若非梦瑶对这门亲事自信满满,以祈轩对蕊儿的宠爱,未必就不会让其他的公主或是亲王的郡主代嫁吧!可是,反过来,两人却正是因为这两个彼此最亲的人儿彼此牵制,彼此敌对!想到这,梦瑶忽然觉得心中隐约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却又不知道是为什么。
“说到辰妃母女,朕倒是想起这次刚刚护送公主和亲回来的韩冰,朕想让他和祈允一起上前线带兵。不仅仅,是朕不再信任马云霆。更重要的是,这样一来,朝中的兵权,得力战将都不会再集于一人之手,这也是削弱皇后一族的最好时机。不知爱妃以为如何啊?”
“皇上抬举了,臣妾只是一介妇人,后宫不得干政的祖训,臣妾不敢忘怀!”纵然是此时躺在祈轩怀里,正是郎情妾意之时,梦瑶也立马正色,改口道。
不管祈轩是真的信任她,还是试探,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她知道在这宫中哪些事是万万不能开口的,否则只怕又要像上次那样祸从口出了吧。
“这句话从爱妃口里说出来可不是第一次啊!”听到梦瑶那样警觉的一本正经的回答,祈轩反而笑了,似乎是勾起了往事。
那日,梦瑶正在案前俯首抄着祈轩前日所教的诗词。祈轩悄悄地走上前来,示意春娆不要惊动。
“这字写的是越发的工整啦!看来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了!”祈轩凑到案前看着梦瑶正一笔一画认真的临摹着,不由笑道。
“皇上?你什么时候来的,吓死梦瑶了!”猛一抬头看到祈轩站在面前,梦瑶吓了一跳,抱怨起来。自从祈轩取消二人之间的跪拜之礼后,梦瑶索性连称呼也改了。两人之间相处日久,倒不像君臣,反如朋友一般亲切,随和。
“看来,几个月下来,你的进步倒是不小啊,那朕可要考考你了!”见梦瑶嗔怪,祈轩笑道。
“好啊,那皇上打算怎么考我呢?”梦瑶仰着头,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祈轩。
“这是今日山西巡抚递上的奏折,你来读给朕听听。”祈轩说着,递给梦瑶一个奏折。
“嗯,”梦瑶刚要翻开,忽又想起什么,看着祈轩道:“可是宫中有令,后宫不得干政!”
“呵呵,那你倒是说说为什么会老祖宗会定下这道法令?”没想到梦瑶会想到这一层,祈轩哈哈大笑,继续问道。
“自然是为了防止宦官专权,外戚专政啊。历朝历代,这样的事都层出不穷。汉初,高祖驾崩,吕后专政,自此吕氏一族权倾朝野;到后来,成帝时,王太后重用外戚王莽,才有了后来的王莽政变。”梦瑶倒是从容对答,在祈轩面前来回走了几步,将这几日从书中看到的典故一股脑儿的搬了出来。
“看来你知道的倒是不少。这么说,这些天来,你除了写诗作词,连司马迁的史记,班固的汉书也读了不少。”见梦瑶说得头头是道,祈轩赞许的点点头。
“是啊,太史公的史记,不但文采极好,而且读来令人深思。正所谓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只可惜,梦瑶自幼家贫,未曾有机会……”梦瑶见祈轩夸奖,更是兴致勃勃的讲起来,但是说到最后,想起之前的辛酸,不免伤感起来。
“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更何况,你17岁进宫,如今算来不过19 ,正是读书用功的时候,也不算晚。想朕当年如你这般年纪,也才刚刚登基即位。”见梦瑶神色伤感,祈轩拉过她的手鼓励道。
“其实所谓的后宫不得干政之说,不过是祖宗们怕后世子孙昏庸,江山为他人所窃的下下之策。若是当朝皇帝果真是昏庸无能之人,就算有此一令,不也一样受后宫,或是宦官指使摆布。若这皇帝是明君,自然分得出忠臣奸佞,又怎么会有干政之说呢!”祈轩见梦瑶神色好转,言归正传,笑道。
“是啊,当今皇上您英明神武,哪还轮得到我这个小女子干政呢!”梦瑶见他如此说,调皮的冲他扮个鬼脸,翻开手中的奏折,念道:臣山西巡抚徐渭上表启奏:今山西境内连年大旱,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当今圣上以仁政治天下,心系天下苍生!故叩请圣裁,早日播发赈灾粮款,以安民心!
梦瑶一字一句的念完,祈轩点头,并看着她道:“以你看来,此事朕该如何裁决呢?”
“自然是如这位巡抚所言,让吏部快速将粮饷发放到灾民手中啊!”读罢奏折,梦瑶亦为灾民担忧,脱口答道。
“你以为事情真的就这么简单?那一个好皇帝岂不是人人都能做?”见梦瑶急的脱口而出,祈轩笑了,她终究是心地善良,但也终究太过纯真。
“那皇上的意思是?”梦瑶似有不解。
“赈灾银两和粮饷当然照发,但应先算清有多少灾民,该如何发放。又如何保证这些银两和粮饷都一个不少的发放到灾民手里,中间不会有人中饱私囊。”祈轩严肃地说道。
梦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幼年在乡下时,也没少听乡邻们说什么皇上大赦天下,免交田税。但地主乡绅们还不是一样的上门要租,官差衙役也无一不是变相的向村民们索取各种苛捐杂税。
以前还和乡邻们私下里骂当今皇上昏庸,朝廷腐败。可是如今和祈轩相处日久,他的勤政爱民,每日为国事操劳,她无一不看在眼里。她心里明白他是一个明君。但一个明君是远远不够的,这天下的贪官污吏,又岂是他一人之力能够改变的。
梦瑶听罢祈轩的话,沉思许久才道:“皇上今日的教诲,梦瑶定当谨记在心,今后凡事必不会再如此草率,必定三思而后行!”
次日,朝堂上,祈轩下达了伐楚的旨意。韩冰为主将,祈允为副将共同带领二十万大军,起兵北伐。当然,鉴于韩冰带兵在外,朝中无人把守,祈轩特令原护国大将军马云霆任禁卫军统领一职,在大军北伐期间肩负保卫皇室安危的重责。
“皇兄好谋略,让臣弟一起带兵助韩冰北伐,其实是让我们彼此互为牵制。同时,两人共同决策,也至于不让当初马大将军的失误重演;而另一方面,让马将军担任禁卫军统领,在此非常时期既显示出了皇兄对他的重视,也是对皇后一族的安抚。”退朝后,一起在书房中商议北伐具体方案的祈允对祈轩报以钦佩的一笑。
“不仅如此,二人互调之后,彼此手下的将士都将不再是昔日的心腹旧将,就算手握重兵,一时之间也无法号令群雄。韩冰虽掌兵权,有你在侧,朕不会担心他会像马云霆一样骄傲跋扈;至于马云霆,虽统领禁卫军,但那些都是韩冰的旧部,一时不敢轻动。而若此次你们凯旋而归,那么离朕整顿朝纲的日子也就不远了。”祈轩看着祈允,亦笑着道出其中利害。
“看来,比起皇兄,臣弟我还差得远呢!”祈允再次释然的笑了,看来当初自己执意不坐这个皇位是对的。
“不,你知道是谁给朕出的这条妙计吗?”祈轩看着祈允,神色认真起来。
“梦瑶!”
听到那样熟悉的两个字,祈允脸上忽变的表情在祈轩的意料之中。弟弟,你至今都还在默默的爱着她吧,只是,若是当初你便知她是如此聪慧的女子,你还会爱上她吗?
出征前的送行仪式上,辰妃注意到了韩冰看向梦瑶时,眼中的依依不舍之情;当然,更注意到了,一身男儿装扮混在送行队伍中的冯家小姐看向韩冰时的不舍眼神。据说这位冯家小姐是韩冰在归途中救回来的,奇怪的是,她居然也叫冯梦瑶。而且,据侍卫交代,那日韩冰进宫和她议事时,她也带在身边。莫非?
“嫣儿,弟弟一走,这冯妹妹一个人住在府中也怪寂寞的,不如你去把她接到宫中陪本宫几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