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森记得很清楚。在《奇爱博士》拍摄期间，他迷上了《发条橙》，并送给库布里克一本。小说以不远将来的英国为背景，在21世纪发达科技与18世纪道德败坏并存的伦敦，遍地是强奸、谋杀和抢劫，奇装异服的流氓团伙出动前靠喝一种名为“大力奶”的毒品“焕发斗志”。其中一伙人的头目是年仅14岁的贝多芬爱好者亚历克斯·德拉吉，在惨无人道地袭击了一对中产阶层的夫妇后，亚历克斯被政府用作“洗脑疗法”的试验品，从此一旦想要对他人实施暴力，自己就感到恶心，而带来的副作用是再也无法忍受贝多芬的音乐。重返街头的他遭到了他欺负过的流浪汉的殴打，不但得不到保护，反而成为如今已摇身一变为警察的昔日老友们的欺辱，最后他被强奸的那名女子的丈夫送进监狱，后者放起了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直到亚历克斯纵身跳出窗外。他的遭遇引起了社会广泛关注，但政府很快就平息了这场风波。
书中对性暴力的描写取自伯吉斯本人经历过的一场灾难。1944年，他在吉布拉塔服役时，4名美国士兵殴打并抢劫了他留在伦敦的妻子，导致正在怀孕的她不幸流产，至今仍无法恢复心灵和肉体所受到的伤害。而创作亚历克斯和他的团伙的灵感则源自伯吉斯造访俄罗斯时在列宁格勒见过的街头混混，他们穿着爱德华时代的服装，打扮十分出格。伯吉斯称他的故事实际上发生在1972年前后，但为了避免对号入座才发明了新的服装样式，并让书中的人物操着类似俄语的黑话。书名《发条橙》本身就来源于一句伦敦土话，过去人们常说某个人“像发条橙一样古怪”，至于“发条橙”究竟是什么，伯吉斯并没有给出任何答案。当该片拍摄时，华纳兄弟公司作了一个大胆的解释，称亚历克斯的处境使他“像一只发条橙——表面上看健康完整，但内心已被机器所操纵”。
库布里克最初读这本书时对伯吉斯的发明创造根本不屑一顾，绍森记得他当时说过一句话，“没人能懂书中人物的语言。”绍森并不甘心，他与摄影师迈克尔·库柏一道用6个月的时间将它改编成了剧本。英国制片人戴维·普特南收到剧本后建议绍森和库柏先看看英国电影审查部门能否接受，结果审查部门将剧本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尽管对方没有给出任何意见，绍森知趣地说，“他们的做法本身就在说明：这个剧本涉及年轻人对权威的抵触，你们根本别想让它拍成。”绍森的律师西·利特维诺夫曾制作过几部外百老汇舞台剧，有野心想往电影界发展。他捡起了这个剧本，认为它很适合“滚石”乐队，希望由迈克·贾格尔扮演亚历克斯，而贾格尔也恰好是《发条橙》的死忠拥趸。然而，“滚石”乐队的巡回演出日程已安排得满满当当，根本抽不出时间拍电影。几年后，摄影师戴维·贝利也考虑过将它搬上银幕，结果当然是不了了之。尽管如此，《发条橙》一书一直被伦敦嬉皮士圈视为宝典，摇滚歌手艾尔维斯-科斯特洛执迷于收集该书在英国发行的第一个版本，到90年代时每本已经可以卖到500英镑。而“性手枪”乐队的鼓手保罗·库克说：“我痛恨读书。我这辈子只读过两本书，一本是克雷兄弟的传记，另一本就是《发条橙》。”
话又说回到1969年底，绍森在电话里告诉库布里克，如今《发条橙》的版权在利特维诺夫和他的合伙人麦克斯·拉布手中。
“帮我问问他们多少钱能卖？”库布里克说，“但别说是我感兴趣。”
没有不透风的墙。绍森经纪人的妻子将这个消息偷偷告诉了利特维诺夫。利特维诺夫和拉布狠狠敲了笔竹杠，最终华纳兄弟公司不仅向他们支付了20万美元的版权转让费，还拿出了电影5％的分红。
不难理解库布里克为何突然对《发条橙》产生了兴趣。1969年和1970年间，好莱坞的风向标指向了“年轻人的电影”。《逍遥骑士》以40万美元的成本换来1600万美元的票房，这一奇迹直接导致了大公司纷纷转向用年轻导演来拍廉价的电影。
几乎一夜之间，此前不被看好的艺术电影和独立制作刮起了一道旋风，占据了电影市场的半壁江山。在这股所谓“新美国电影”的浪潮中，正面全裸、污言秽语、亵渎神灵和政治叛逆成了主旋律，而站在摄影机后面指手画脚的一律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相比之下，年届40的库布里克就像是一头远古时代的恐龙。一种被时代抛弃的危机感令他坐立不安，同时也激发出了他的斗志——如果拍不成《拿破仑》，那么他就要拍出一部最好的“年轻人的电影”，他必须在这列刚刚启动的快车中坐上头等包厢，而《发条橙》就是他的筹码。
由于米高梅公司已不再投拍任何电影，库布里克需要另外找钱来拍《发条橙》。他试过弗朗西斯·科波拉新创办的美国西洋镜，这是一家坐落在旧金山的小制片公司。科波拉以他的个人威望将让一吕克·戈达尔、迈克尔·鲍威尔和维姆·文德斯等人招至门下，打算拍摄不受好莱坞干涉的艺术电影。西洋镜于1969年成立时，库布里克也是科波拉的签约对象之一，但这家公司从未真正开张过。两年后，当科波拉需要知名导演挽救他摇摇欲坠的实业梦想时，他抱怨库布里克当时不接受他的召唤。
库布里克最终还是向昔日的合作伙伴、投拍过《洛丽塔》的七艺公司求援。
1967年7月，这家公司并人了华纳兄弟，埃利奥特·海曼成为新华纳兄弟公司的总裁。1969年，新公司又被财力雄厚的金尼集团兼并。金尼集团一直从事殡葬业，直到老板的乘龙快婿史蒂夫·罗斯执掌大权，他决定将白天用于运送灵柩的加长豪华轿车在晚间充分利用。于是，金尼集团开展起了汽车租赁业务，正是这项业务使集团发了大财。
身材高大、一头银发的罗斯拥有同时管理10家公司的能力和精力。汽车租赁业此前一直由黑手党把持着，他不仅与黑帮成了生意上的伙伴，还说服他们把经营权统统移交给他。华纳兄弟公司的大股东路易斯·切斯勒是黑帮老大梅耶-兰斯基的多年相识，通过这层关系，罗斯成功地拿到了华纳兄弟的控制权，并组建了自己的管理团队，由曾经是好莱坞最炙手可热的经纪人泰德·阿什利担任董事会主席，约翰·卡利负责制片部门。鉴于年轻观众的市场发展迅速，罗斯安排弗雷德·韦恩特劳布负责这方面的业务，韦恩特劳布开过校园咖啡连锁店，生产过专门针对大学生的服装，是笼络年轻群体的生意高手。
焕然一新的华纳兄弟公司在英国投拍的第一部电影是尼古拉斯·罗格的《戏子》，迈克·贾格尔饰演一名过气的摇滚歌星，在别墅里与两名情妇鬼混，片中充斥了群交、吸毒和异装癖。这部电影引起了公司上下的激烈争论，因而被搁置了整整三年才重见天日。罗斯非但没有因此信心受挫，反而决意要继续投资那些能够吸引年轻观众而又在电视上看不到的影片。
当时，他们投资或收购的电影包括迈克尔·沃德勒的摇滚纪录片《伍德斯托克》、艾伦·帕库拉反传统的惊悚片《花街杀人王》、政治激进分子汤姆·劳林的《比利·杰克》、乔治·卢卡斯的学生作品《rHXll38》、维斯康蒂的《死于威尼斯》和肯·拉塞尔的争议之作《恶魔》。
他们还与库布里克签下了3部片约，第一部就是《发条橙》。考虑到该片性与暴力的主题很可能在发行上受到阻碍，华纳兄弟公司决定投资额度不能高于200万美元。1970年2月，他们通过《纽约时报》宣布了这条消息。
尽管这是一个低调的开始，但库布里克与华纳兄弟却由此迎来了长期且稳固的合作关系。史蒂夫·罗斯把具有票房号召力的明星和导演视作对付董事会里异端分子的武器，此后10年中，虽然举步维艰，但他一直把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和史蒂文·斯皮尔伯格奉为座上宾，并且顶住巨大压力坚持做库布里克的坚强后盾。从《发条橙》开始，库布里克此后拍摄的所有影片均由华纳兄弟制作，而且条件十分优厚。无论一部影片能否上映或哪怕被评定为票房上大打折扣的x级，库布里克依然能享受到40％的红利和最终剪辑权。只有弗朗西斯·科波拉能享受到同等的待遇。华纳兄弟在伦敦的办公室也成了库布里克的大使馆，尤其是在朱利安·塞尼尔负责欧洲公关事务之后。塞尼尔住在波尔哈姆伍德，定期到库布里克家作客。他很快就成了库布里克的代言人，处处为他保驾护航。“我们与斯坦利的关系完全超出了生意上的往来，更像是一种婚姻关系，”塞尼尔说，“我希望每年能见到他的一部影片，但实际情况是我每隔7年才能笑一次，为成功大声欢叫一次。”
在为拿到《发条橙》的版权费尽心机的同时，库布里克也在着手其他筹备工作，尤其是演员的挑选。到华纳兄弟宣布投拍之际，他已经选中马尔科姆·麦克道威尔饰演亚历克斯。其他的角色也都由资深的英国演员扮演，包括帕特里克·玛吉、阿德里安·考瑞、迈克尔·布莱恩和安东尼·斯马特。唯一的例外是扮演男护士朱利安的戴维·普洛斯。他是在哈罗兹商场演示健身器材时被库布里克发现的。这部电影为他开创了一个特殊的演员生涯，他被世界上绝大多数人看到过，却几乎没有人能认出他。设计师约翰·巴里在为《星球大战》工作时将他推荐给了乔治·卢卡斯。普洛斯的角色是达斯魔，从头到尾戴着面具和头盔，就连对白也由黑人演员詹姆斯·厄尔·琼斯配音的。
库布里克第一次注意到麦克道威尔是在林德赛·安德森导演的《如果……》中。麦克道威尔扮演一名公立学校的学生，为了反抗腐败的教学制度和不人道的体罚，他端着机关枪冲上了学校的屋顶。库布里克很欣赏麦克道威尔能将男孩的天真无邪转化成叛逆和暴力，更欣赏他为电影的献身精神。《如果……》是英国有史以来第一部出现正面全裸的主流电影，麦克道威尔在镜头前不仅毫无羞耻之色，而且十分从容地演出性爱场面。尽管当时的他已是28岁，比伯吉斯笔下的亚历克斯大了一倍，但库布里克并不认为这是个不可逾越的障碍。“如果不用麦克道威尔，”他说，“我也许就不会拍这部电影。”
由于走的是低成本路线，库布里克不可能在剧本上花太多的钱。当特里·绍森打算出卖他和迈克尔·库柏已经写好的剧本时，他收到了一张便条，上面写着：“库布里克先生已决定亲手改编。”
1970年初，安东尼·伯吉斯在赴澳大利亚和美国的演讲途中得知库布里克要将他的小说搬上银幕，他的态度相当开明：“这不管我的事，我也不可能从中拿到一分钱。小说的版权早就被人花几百美元买走了，在与华纳兄弟的版权交易中，我完全是个局外人。库布里克曾发来急电，希望我去伦敦给他一些建议，但我发现他关心的是裸体和强奸，这在当时固然很时髦，但却令我心有余悸。”
1970年；特里·绍森出版了小说《蓝色电影》。他在书的扉页上写着“献给伟大的斯坦利”并希望库布里克能将该书拍成好莱坞第一部大制作的色情片。但是，库布里克对绍森的这一系列做法的态度十分冷淡。
实际上，库布里克对银幕上的性有着浓厚的兴趣，从早期的《恐惧与欲望》到他生前的最后一部影片《大开眼戒》，他始终尝试用电影来表现人类的这种本能。
而且，所有与他合作过的人都觉得他是个好色之徒。“我记得在拍摄《2001年太空漫游》时曾被他叫进办公室，”安德鲁·比尔金说，“他正在翻阅世界模特指南，在一些他认为满意的女孩照片上画钩。”
“我们能把她们找来试镜吗？”库布里克说。
“干什么用呢？”比尔金问。
“我们不是总在说要拍一些16毫米的素材吗？”库布里克支吾着说，他提到的16毫米胶片的素材是用来作为影片中出现的体育和娱乐电视新闻的。
“但他都只是想想而已，”比尔金说，“从未付诸实施过。他还总说想把朱莉·克里斯蒂找来试镜。我正好认识她，于是我说，‘如果你给她打电话，我确信她会来的。’但他不想去做这件事。他有的只是遐想。”
遐想决定了库布里克对性的态度。性在库布里克的电影中从不发生在相爱的夫妻之间，而表现形式通常是窥淫癖、性奴役或强奸。尽管纳博科夫的原著被认为是色情小说，但《洛丽塔》恰恰是库布里克最找不到性感觉的电影。他的性幻想是《恐惧与欲望》里的农村少女和《杀手之吻》中的格洛丽娅，被一群男人捆绑并恫吓；是《杀手之吻》中戴维透过窗户偷看格洛丽娅，抚摸她的内衣；是关在牢中的斯巴达克思与瓦丽妮娅的对视；是《奇爱博士》中屈西·里德穿着比基尼和高跟鞋在巴克·图吉德森的床边走来走去；是《发条橙》里的群交和强奸；是《巴里·林登》中躺在浴缸里的林顿夫人和巴里与妓女的打情骂俏；是《闪灵》中杰克被浴室里的裸体幽灵拥抱；也是《全金属夹克》中恬不知耻的越南娼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