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有没有几十年时间积累的东西、生活的环境、学习过程，都跟我不一样，两码事。
问：天分啊等等都不一样，艺术的成就很艰难，能出来一个大名家很不容易。
答：淘汰相当残酷，中国多少万个画家，都称为“画家”，可是能够跳出来的有几个啊，很少很少，过了筛子过箩，历史本身就会淘汰。
问：李苦禅、李可染的画很难造假，包括黄宾虹，黄宾虹假的很多，但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答：石涛、八大，你别看就那么几笔，可造不了假，他是当时那个环境那个心情画出来的，那种才华，没到他那份上，哪能造得出来呢？问：因为他的艺术语言本身是特别复杂的，表现形式可以简单。
答：他们追求的并不是自然流露的东西。所以我的假画、假字都是二三十年前的，那时的字、画都比较幼稚，现在我的画达到一定高度就造不了假了，尤其是我写的字，更没法造。
八
黑田寿男写来好几封信/在保定莲池办展/保定作家群/草虫中蝈蝈最好看也最难画/画蝴蝶收集标本/生宣上直接画工笔草虫/《中国蝈蝈》/蝗虫学专家印象初院士/郭味蕖说不画低调子的东西/蒋采苹重彩颜料/颜色的使用/没画好就俗，画好了就不俗/造假的不少
问：您的作品不需要翻译，不像有些人的画外国人看不懂，像黄宾虹，外国人可能看不懂，不见得能够欣赏。就连中国人甚至中国画家都看不懂呢，黄永玉就说自己看不懂黄宾虹。
答：我的画哪国人都能懂，都欣赏，都喜欢，在日本办展有的人就坐飞机去看我的画，宣传工作做得挺好，说是什么“中国一流画家”、“草虫画第一人”，“《百蝶图》是中国国宝，世界瑰宝”。
问：办展带去的画最后全部卖光了？答：都光了，剩下的几张他们也留下了。
问：80年代您参加过中国展览公司的国外画展？答：参加过，都是通过美协来信征集作品，到海外去展出，过后再退回作品。记得有坦桑尼亚。
问：坦桑尼亚在那些年和中国关系特别密切。中国展览公司还给画家发证书。
答：我的资料保管的不好，丢了。那时候有个副省长帮了我好大的忙，他特别喜欢画，这是我写的四行诗，他和的。我写的是《柳蝉》：“半愚半痴亦半颠，脱去污壳便入禅。世态炎凉均不觉，咽声依旧噪高天。”这是他和的：“不搞权术搞艺术，不痴不愚是画家。世态炎凉可改造，丹青沾衣胜袈裟。”问：我看到黑田寿男给您寄来的好几封信，有日文的，也有中文的。
答：他给我写来好多信，他是日中友好协会的会长，说是喜欢我的画，赠我东山魁夷的画册。
问：您在保定第一次办展选在了莲池。
答：当时连省委书记都专门赶来剪彩，很重视。
问：您去潍坊办过两次展览？答：在十笏园，那个园子很紧凑，不大，有好多郑板桥的刻石，展览效果特别好。
问：潍坊在山东不算富裕的地区。
答：但是文风很盛。
有历史传统，潍坊年画很有名。新建了个博物馆，古画就有好多。
问：很多入画画出点名就不再学了，就是光重复自己。
答：成名了，就觉得满意了，不再努力了，采访啊这些事情一多，就没心思画画了。我是甘守寂寞，外边的事我不管，世态炎凉我不问，只搞我的艺术，我相信，百年以后，我的画是站得住脚的，我看得远，也有这个信念。我的画作，人们喜欢，舍不得毁了，它就流传下去了，搞艺术就得甘守寂寞。
现在这画有两种价值，一个是艺术价值，一个是经济价值，都知道这画有多大价值。
问：我看您的画上经常写“蘅园”。
答：蘅园是我们家里的一个花果园，有房子，种些萝卜、白菜，果园有一排排的枣树，各种草虫都有，跟百草园差不多。现在已经没有了。我现在家里后边还有点地，庄户片。过去蘅园里有各种花，各种草，各种虫类，我小的时候就生活在那种环境里。现在，我还常会回忆起那个地方。
问：保定古城人杰地灵，末代状元刘春霖就是从这里出去的。我在平遥参观中国科举博物馆，说是从隋朝到清朝光绪三十年，中国总共出了七百个状元。刘春霖可能是最出名的状元之一。
答：对。所以在保定形成了许多画家群、作家群。写《小兵张嘎》的徐光耀当过文联主席，还有田间，还有荷花淀派，包括梁斌，都是在这写出来的，还有孙犁，太多了。最近又出了一大批，比如女作家铁凝。
问：您这个草虫，从50年代画到现在，已经四十年了。其实您在50年代的时候就已经有些功夫了。
答：我又变了几变，我跟齐白石的也不一样，也跟王雪涛的不一样，所以在继齐白石和王雪涛之后，我又画了自己的“许氏蝈蝈”。
问：那么您觉得和他们最大的不一样是什么呢？答：我的画法不一样，是追求神态，虫的神态很难描绘，一般人的神态还可以表现，这虫的神态很难，求其神韵，我不光要求像，像只是达到第一步，还要达到比真的还像，达到艺术的美，比原来的更典型，更高更美，这才行，就是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六个更”才行。有的学生临我的画，说我看这真蝈蝈怎么不像蝈蝈了？其实真蝈蝈更笨，更粗糙，可我画得很细，很美。我画的翅膀是透明的，真蝈蝈的翅膀不透明。我画的时候把美的地方强调出来，画出一种很漂亮的味道。蝈蝈是草虫里面很英俊的东西，最美，又最难画。在花鸟画里我突出草虫，草虫里突出蝈蝈。
问：您画的蝈蝈和其他相似的草虫也不一样，比如蟋蟀，它的造型特别饱满。
答：这蝈蝈把优点都集中了。叫唤声好听，人们还喜欢它。我一直画蝈蝈，一说起来都知道——许鸿宾的蝈蝈白菜有名。问：中国自古就有很多画家以某一题材著称，比如郑板桥的竹子。说到题材，不同国家的绘画在题材与风格上有不同的特点，中国画里画海的特别少。我收集了好多资料，本来想写一篇论文的，就是讲中国画里为什么海景这么少？宋朝画过一些。
答：宋朝有人专门画海水。
问：像马远啊，马远的水图，袁耀的界画也有海水。
答：中国画画海基本上是空白，从故宫的各种画里也可以看出来，有海的也只是海的波纹。
问：您格外偏爱画蝈蝈。
答：我翻遍了历代的画册，画蝈蝈的很少，从齐白石、王雪涛这儿才有，别处的很少。偶尔也有一个两个，但很少见，都是画纺织娘、蜻蜓、蝴蝶、蜜蜂的多，所以我要补这个空白，让它丰富起来。
问：您画的蝴蝶其实也是非常好的。
答：不过人们还是喜欢蝈蝈，蝴蝶我也画的比蝈蝈不少，从须子的画法来说它的难度也不比蝈蝈小，可是蝴蝶这方面还是没有宣传出去。
问：您墙上挂的蝴蝶标本是买的？答：买的。
问：中国蝴蝶品种好像是最多的。
答：中国台湾、云南也不少，有一种木叶蝶就跟树叶一样，那很珍贵。
问：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中国地大物博啊，小小的一个草虫，就能出来这么多品种。
答：有千数来种呢，有很多都没见到过。人们还有好多没发现，不认识的昆虫呢，现在每年能发现一两干个新品种。
问：据说齐白石画的虾也是和生活中的不一样？答：据说是夸张了，七截，而且是透明的，还有在眼睛后面的那一道黑紫泥，都出来了，确实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画绝了，那是“齐白石的虾蟹”，打了标签的。要说齐白石的画就是他的虾最好，他也画的最多，再也没有人能超过他了，到了顶峰了。正如梅兰芳之贵妃醉酒，这是顶峰。现在，我每年养蝈蝈画蝈蝈，注意它的神态，在野地里什么样，在家里的笼子里什么样，而且把它的生活规律、行动规律都了解透了，它的正面、反面、侧面我不用看，闭着眼睛一想就出来了，各种角度，各种姿态，食、宿、飞、鸣、咬斗，都了如指掌，才能够把它画好。
问：您是直接在生宣的册页上画。这工笔在生宣上挺难把握的吧？答：生宣很难把握，一弄就洇，所以水分不能太大。
问：要是墨太重太稠的话会怎样呢？答：那就拉不开笔。看我画的这个多细呀，而且还挺巧，蝈蝈腿给人感觉比这个粗，你拿真的和这个比一下，没有它好看，你再看这笼子里的蝈蝈，它傻笨傻笨的，是吧，不如画出来的好看。我现在养的这个蝈蝈，俩大腿都掉了，养了多半年了，这画出来就得比真的还要像，还要好看才行呢。你看这个，夸张了。再看看这个角度的，这个是交配的，母的在上面。这个是小蝈蝈。这个是蚂蚱，翅膀都是透明的。那真的它透不过光来，还有这种颜色露出来了吧，看它这肚皮，实际是透了光了，艺术嘛要美，就得表现这个，看这个眼睛，高光。
问：前些天，我买了中国农科院昆虫研究所出的一本书《中国蝈蝈》，就是专门讲蝈蝈的，带彩色的照片。
答：这我很需要，可能对我的画很有帮助。
问：中国昆虫学会出的，学术性很强，照片特别清楚，我觉得好玩，就买了一本。
答：我有一个资料，就是讲蝈蝈怎么生活，怎么交配，叫唤的声音频率什么样，有这么个材料，但不是很详细。
问：这本书不是从玩赏角度，而是从昆虫学角度来写的，也加了一些玩赏的内容，比如说怎么点翅，怎么喂养，什么地方产什么品种，有一些特别漂亮，我看到书里有一百多种吧，都是带彩色照片的，有的真漂亮，颜色和咱们寻常见的不一样，红的、紫的、蓝的都有，好多都是在现实中没见过的，评语上说有的虫是百年一见，在哪儿见过，都记下来，比如说是在易县还是在北京房山见到的，然后是多少年一见，有的还是五百年一见，说这个虫太稀少了。
答：也说明咱们中国的文化啊，底儿很厚，把这蝈蝈研究得很透，历史沿革，宫廷怎么玩赏，民间又是怎么玩赏的。
问：他说欣赏呢，油葫芦是一个大宗，里头又分出多少种来，原来我总觉得油葫芦没人喜欢。
答：这个昆虫世界啊，比人类还丰富，也是一个世界，人们就是没有深入进去，就说蚂蚁吧，它们分工相当明确，而且作战的时候相当激烈，路途多远也能找到家，很多本领不可理解。问：河北大学引进了一个院士，是研究蝗虫的，全国最大的蝗虫权威，叫印象初。我觉得您两个要是能够见面的话，还是很有意思的，他研究虫是从科学角度，由昆虫能研究出个中科院院士来，也是了不起的。
答：我可以访访他，原来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问：包括蝈蝈、蟋蟀专门还有一个叫“过笼”的东西，就是在互斗之前，把虫引进去用的，有那么个小盒子。
答：有好多东西呢，怎么“扫”，也是个工具。
问：原来在古玩市场、古玩店看到过紫檀做的小蝈蝈笼，特别精致，一看就是好东西。
答：那个盖有象牙的，也有紫檀的，弄得很精致，很贵的。问：极贵，比新的大件家具还贵。（笑）答：一个蝈蝈笼子，如果是清朝贝勒们用过的，就了不得。问：玩虫也算是一种休闲文化，寓教于乐，里头也很有知识。
答：咱们中国对蝈蝈这么重视，而且也能玩出乐趣来，说明太平祥和，不然总打仗，打内战打外战，哪有工夫干这个呀，现在休闲了，有这种情趣了。
问：其实花鸟画是最闲情逸志的一种，人物画有历史内涵、政治背景啊，山水画有的时候中间也有一些政治性的东西。
答：可是花鸟是纯玩儿，纯乐趣，要跟政治联系起来很难。问：把昆虫的道德啊或者品德形成一种寓意，是没什么意思的。所以描写昆虫就不能心里老存着它是益虫还是害虫的观念。
答：不过蝈蝈也是益虫，它不光是吃庄稼，还吃虫。
问：我从《中国蝈蝈》上看来的：它是杂食昆虫。
答：比起叶子来，它更爱吃肉，要是有菜又有别的虫，蝈蝈就先把虫吃了，所以它还消灭害虫呢。
问：现在中国经济发达，又非常繁荣，草虫绘画题材是很适合这个社会环境的。
答：反映了太平祥和的一个侧面。
问：花鸟画也有一些是能够表现精神的，比如说八大山人就很典型，他是比较冷逸的风格，随便的一个小乌，他画得那么不合时宜，就是冷眼看人的样子。（笑）答：是冷眼看人，一条腿站在那种石头上头，有讽刺性。
问：花鸟画家有这一路，不过大部分花鸟画家还都是比较暖的感觉，不是那种冷调子。
答：他那个时代造就他的人，造就他的画风，有的画好是好，但你现在那么画就不行，就不合时宜了。
问：也可能画不来。
答：画不来，画了也是做作。要学人家的东西，学他的构图，简练概括，用笔好，但不见得画那种情调，我们可以把他的精华吸收过来。
问：您的作品总的感觉是一种比较正面的情绪。
答：我们上学的时候，尤其是郭味蕖先生说要有高的情调，不要低沉，画出画来使人精神健康向上，才对人有好处，不能画那种低调子的东西。
问：灰调子的或者暗调子的。
答：让人看了压抑，情绪不好啊，要反映精神健康向上，欣欣向荣。
问：不过也有人认为，那种冷调子的容易显得雅，暖调子的显得有点俗。
答：看起来有点俗那是没画好，没画好就俗，画好了就不俗了。说到颜色，现在用颜色较丰富，跟古人的不一样，作为现代人要突出时代感觉，我用颜色吸收了齐白石、吴昌硕、任伯年，学他们好的地方，任伯年用复色，单纯里边的变化多，我追求那些东西，不同于古人，也不同于现代人，在用色上追求单纯里的变化。
问：也就是画好了就不会俗，画得不好肯定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