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村二十余户,杂姓,其中王张陈刘居多。唯一户姓查,五代单传,年寿均高,祖爷祖奶逾了百岁而逝,爷奶已近八十,饮食赛过壮年,伯娘五十余,种地以及管家。儿子查有根三十娶媳妇,两年不孕,第三年怀下一胎,但产期过去一月,仍不能生,爷奶伯娘惊骇不安,暗中叫苦,想是查家从此传不下去。
不料又过半月,子夜时辰突然发作,生下一子,瘦如一匹小红猴儿,只是脑袋奇大,一根鸡肠粗的脖颈几乎撑它不住,四面八方摇晃,不哭不叫,亦不睁眼,一家复又惊骇,皆说种虽不会绝了,可惜哑傻痴呆,长大无用。给傻儿取名宝娃。乌山人称宝,决非认为宝贝,而取其反义,比喻是一可笑玩物。
查家一家三代别无嗜好,只喜下棋。祖爷会些木工,遗下一副棋子,一张棋盘,均属自制,子大盘宽,摆开即成一桌,可于盘上吃饭。除去种地收割,余下闲暇都花在这方棋盘,利用三十二枚棋子,自相残杀。三代中以有根棋下得最好。有根小时读过三年初小,曾买一本棋书,在上面认些棋路,可破残局。
傻呆婴儿因为傻呆,有根娘并不好生喂养,任其满地滚爬,亦不见生病,只是体愈瘦,头愈大。爹与爷们下棋,他便中途扒住棋盘一角观战,不吃不喝,不尿不屙,聚精会神,涎水流在盘上,将棋子浸湿。大人并不见怪,拈起在手心摩擦干净,照样斜踏直走,将军吃子。
长到四岁,似乎能看瞳棋势,见爷吃爹子,便躁动不安,而见爹欲逼死爷的老将,则拍手大笑。有时又抱来棋谱翻看,涎水将书面流个透湿。
有时看棋下得艰难缓慢,兀地挪一颗子,把战局弄成另番模样。某次有根看看输定,被他攻一个卒,居然满盘皆活,反败为胜,惊喜道:
“莫非你也会下棋?”
确已真会下了。五岁时开始独立摆盘,与太爷对阵。太爷初不在意,信手动棋,却输一盘。继而认起真来,依然是输。连战五盘,一盘也战他不过。换爷来下,又是五盘,每盘皆输。待有根收工回来,亲自对付。有根吸足烟,喝足茶,摆开阵势,亦连战五盘,仍是盘盘输得糊涂。一时又惊又喜,嚷叫开去,于是轰动一村。但凡会象棋者,尽数前来试探虚实。
不会者围作一处,如看一场好戏。结果满村高手,无一不败。消息越发传开,几日之内,整个乌山皆知垴上有一查姓人家,有一五岁傻呆儿子,原来大智若愚,是一神童。
宝娃六岁发蒙上学。学校设于垴下七里半处,老师大半是当地人,学生更全部出于当地。宝娃上学仍不喜说话,读书便读书,听课便听课,作业便作业,各科成绩皆数第一。老师中有听说他善下棋者,放学之后与他试下,无不惨败。
宝娃名声愈大,常有乡里干部以检查生产为名,三五结伙到村里来,查来查去,查到查家,便扎下不走,提出与神童下棋,或数人共下一方,但仍获胜不了。
继而有区上干部也来检查生产,同样三五结伙,同样在查家扎营,同样大战宝娃,亦同样连连败北。
不久有一年轻人,文质彬彬,来到宝娃就读的小学,自称县广播站记者,取得老师同意,将正做作业的宝娃叫出教室,在一间屋里纽细采访。
宝娃被问十句,仅答数字,其余便以摇头点头表示,一副傻态。记者好生疑惑,采访完毕,又向老师借走一本作业,带回县里集体研究。
又不久,小学操场边悬于白杨树上的有线广播,忽然播出一条新闻,说是乌山垴上有一六岁神童,棋艺高明,四乡八村未逢敌手。而且神童功课杰出,学业优秀,为同班同龄者所望尘莫及。
其时学生正在场上排队做操,立刻哗然,将宝娃团团圈在核心,欢呼雀跃,揍他屁股。宝娃却仰脸望天,毫无知觉,仿佛广播在说别个,与他毫无瓜葛。
阴历七月,小学按规矩放暑假。宝娃回家,随爹薅苞谷,替娘剜猪草,早出晚归。夜里吃足了饭,烫罢了脚,棋瘾上来,燃一盏桐油灯,又与爹爷战棋。
一日,太阳当顶正烈,宝娃举一柄锄,在坡上刨洋芋果,忽见老娘踉跄奔来,汗淋淋,气喘喘,招手高叫:
“宝娃快回,县里来了大领导,要跟你战棋!”
宝娃愣一刻,仿佛以为县里大领导不如地里大洋芋重要,举锄又挖。
老娘已奔到近前,双手夺了锄,在他屁股上揍一巴掌,骂道:
“把大领导等出火来,看你爹不揍你一个死!咋个这般不识抬举!”
宝娃方恋恋地收锄,随娘回家。
棋盘早已在堂屋里摆开,双方棋子井然罗列,红黑相对,一方坐了一条马脸汉子,敞着白绸褂儿,露出大红背心,一手端只茶杯,一手捏把纸扇。扇儿悠悠摇动,绸衫便在风中翻飞飘荡。宝娃长到六岁,从未见过这等潇洒人物,站在门口,白眼将他死瞪。
爷奶爹娘四张嘴,齐声大喝:
“还不快叫领导,这是县里踢鬼主任!”
马脸汉子笑得马脸更长,纠正道:
“我是县里体委主任,体就是体育的体,下棋是体育,归我管。听说你娃子棋下得好,我就来了。”
体委主任确是专程而来,从县城坐车三十里到区里,又从区里骑车三十里到乡上,再从乡上步行六十里到乌山垴,白绸褂儿背上已汗出一块黄。
“我在部队跟政委学的下棋,团部得过第一,全军得过第三,去年转业到县体委,举办象棋大赛,冠军是我的。”
宝娃死盯那张马脸,不知冠军为何物。将腿慢慢挪近棋盘,在他对面坐下,眼睛移向棋子。
主任执红,让宝娃黑棋先走。宝娃不会客气,飞相攻卒,跳马出车。
主任叫声厉害,左挡右拦,防不胜防,仅几个回合,老将即被重炮逼死。
首盘认输,摆棋再下,换为执红先走,不料又输给宝娃。如此连摆九局,愈输愈惨。主任冷汗下来,面色时青时红,眼里闪出凶光。查家三代吓得大气不出,脸白如纸。有根暗中以手狠捏宝娃脖颈,要他让步,但宝娃身心全在棋中,浑然不觉。看看一局又欲逼宫擒帅,主任突然咬一个牙,趁其不备,倾身作观局状,右手挪棋,左手同时将一黑车攥在手中,大叫一声:
“你将个狗鸡巴!你用啥来将?”
宝娃一看,一车没了,果然不能将军,不禁愣住,两眼满盘寻觅,却无论如何也寻不见。双手将头狠抓,焦急万分,痛苦不堪,阵脚早已大乱。主任趁此反攻,挂角卧槽,兜底逼宫,噼啪连声,终将黑棋杀得大败。直身起来,拍拍宝娃脑袋,拍出一手稀汗,环顾左右围人,哈哈大笑道:
“好些年来没有对手,今天这娃娃还可以的。稍一让步就被他赢了,必须认真对付才能取胜。总的来看,是有培养前途的。过几天派人接到县体委去,由我亲自训练一段吧!”
说罢,扣衣起身,那件白绸褂儿已汗得透湿,如从河中捞起。出门上路,直觉头昏,打一个好大踉跄。
查家爷奶爹娘喘口长气,来看宝娃,但见两眼翻白,脸皮乌红充血。
伸手摸额,火炭似的滚烫,四肢却冰凉,气息亦奄奄,一下惊呼起来,七手八脚抬到床上,熬碗葱姜辣水,强行灌下,方才呼出大气。但仍昏迷不醒,一直大睡三天,第四日晚,眼睛虽可睁开一半,却白多黑少,直愣愣不能转动,亦说不出话,只将嘴皮乱张,俨然变一个人。
暑假期满,宝娃再去上学,门门皆学不进去。上堂便昏睡,涎水流一课桌,许多熟字却认不得。老师发下作业簿子,抓破头皮,横竖做不正确。
这日上操场做操,忽听白杨树上广播又播出一条新闻,说是县体委主任到底是象棋冠军,将乌山神童一举战败,并将于近日亲做神童教练,以精心培养棋坛新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