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院子外小街拐弯的街边,有一副剃头担子,摊主似乎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乡下人。我日日打他摊前经过,却从没正眼注意过他,因为我觉得这种人跟我的生活实在没什么牵连,要理发,外面美容美发店多如牛毛,再怎么样,我也不可能光顾这种给民工们方便的地方的。
有一天我却想起了他。事情的起因是儿子半岁时要剃一个胎头。那天母亲、妻子和我抱着孩子下楼,找了好几家理发店,一见那些年轻的小姐,母亲便叫嚷着换地方。理发(或者说是美发)的小姐看了孩子头上勃勃跳动的脑门,也吓着说还是找个年纪大点的师傅吧,这活我们从来没做过。后来我们便找到全城最大的一家理发店,店前悬着一条广告..“热烈欢迎香港进修归来的国际美发大师阿苗先生来我店执剪”。我心头一喜,想,这么大规模,这么上档次的理发店,又有国际大师执业,还会剃不了一个胎头?进去,果然热情。我对老板说,要那个香港的大师来吧。一会儿,那个叫阿苗还是阿猫的大师就来了。披着染得通红的长发,穿着女人的汗衫,二十多岁的样子,风度得很。母亲一见就不高兴。我笑着说,孩子想剃一个胎头。大师斜眼看了一下孩子,眉头一皱。精明的女老板马上陪着笑说,阿苗先生的意思是,剃胎头算一件大喜事,价格要贵点。我说,要多少?女老板说,就算180元吧,好数字。我心里一震,真他妈的杀黑!但转念一想,孩子出生第一次剃头,贵点就贵点,便说,剃吧,只要剃得好,钱不要紧。阿苗先生便极不情愿地摆弄了一会儿剪子、剃刀,然后拿起电剪说,抱过来坐好。母亲看到他拿着一个嗡嗡叫的家伙,忙喊,你那玩意怎能给这么小的孩子剃头!不小心震着他怎么办?我和妻也不同意。阿苗说,那就没办法了。母亲气得抱起孩子便走。我心想,这只怕是一个挂羊头卖狗肉的狗屁大师,也赶紧出来。站到街上,我们正不知如何是好时,我的脑中忽然想起街边那副乡土的剃头担子。
老远我就看到那个剃头匠守着摊子在发呆,见我过来,他忙起身招揽生意。他起身时幅度很大地趔了一下腰,我知道这是一个跛子。他迎着笑脸说,先生要剃头?我嗤地笑了一下,心想,像我这样有身份又爱时髦的年轻人,怎会到你这破地方来理发呢?我指指跟在身后几米处的母亲抱着的孩子说,能剃胎头?他哈哈一笑,边准备家伙边说,十六岁出师,剃过的胎头只怕上千了哟!我忙高兴地招手要母亲她们快来。坐好后,他熟练地拿着雪亮的剃刀,五指叉开轻轻按住孩子的头,一面飞快地挥动,一面夸孩子长得胖,长得好。挥洒自如中,十分钟不到他就完事了。孩子的头发剃得一根不剩,却没落一根到衣服里。我们都发自内心地赞赏他手艺好。他呵呵笑着很不好意思地连连摆手。我说,师傅辛苦了,要多少钱?
他伸出两根指头说,2元钱。我怎么也想不到人家要收180元的生意他只会要2元,忙拿出10元钱给他,连一向吝啬的母亲也说不用找了。但他却坚决要找,见我硬是不要,他便收好钱说,先生的头发也不短了,要不我再给你也剃个头?我心里有些犹豫,但考虑到他手艺不错,如果不理,他收了钱心里会不好过的,便同意理个平头。他愉快地给我围好围兜,左看右看,然后用推子很用心地理起来。理完,我起身要走,他却按住我说,不急不急,还没完呢。之后又给我做了差不多二十分钟的全身推拿。他推拿的水平极高,那每一下捏拿,都恰到好处,让人畅快无比。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理发竟然是如此惬意和美好的事情。
第二天上班,同事们见了我都问,这么漂亮的头发是在哪里做的?花了几十元钱?我笑而不答。我是怕丢面子,不好意思说。后来一位爱帅的年轻同事,一再央我带他也去理一个,我推不掉,便带他去了,谁知他看了那幅乡土的行头和乡气的师傅,直骂我开什么国际玩笑,我一再认真地说是真的在这里理的,剃头匠也证明不假,他才信了,但他却没有坐下理发,而是转身走了,走时,看我的眼神都有些异样。
以后,我仍日日走过那个剃头摊,但我再也没到这里理过发了,除了偶尔看到几个民工样的人在剃头,摊子生意一直冷冷清清。尽管我知道,他是一位处在民间的真丑的大师,无论是技艺还是德行,但因了他的廉价和简朴,我的虚荣和清高,我还是与他侧目而过。每每摸着孩子的头,我便会想起他,我便会惭愧起来,但也仅仅是想想而已。其实,走下楼,过去几步也就到了,但我却做不到——我迈不出那世俗和偏见的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