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午休,手机突然铃声大作,看号码,非常陌生;接听,声音却异常熟悉,对方一开口便亲切地叫我为脊梁,但我又确实想不起他是谁。我有点不好意思地问:“你是……”“我是老常啊1""对方兴奋地高叫道。哦,老常?听出来了,是他!真是他!我也十分激动地说:“厂长,是您老人家啊!今天……今天怎么给我打电话了?”老常动情地说:“脊梁啊,我们只怕五六年没见面了吧,我念着你呢。刚才碰到宣传科的小李,他告诉了我你的电话,我便马上给你打过来了,也不管你午休不午休的……”
在电话里,老常像多年未见的兄长一般,关切地向我问这问那,并告诉我,他如今也到了省城,私人办了一个公司,情况还算不错。他约我晚上到一大酒店吃饭,说是要好好聚聚。
挂掉电话,我心头真是百感交集。我真没想到,当年威风八面的厂长大人,今天竟像老朋友一样的给我打电话,而且,对我居然这么尊重,这么客气,要是在六年前,这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啊。
那时节,老常是我们那个国有企业的厂长,我是他的秘书。在厂里,老常俨然就是一个帝王,什么事都是他一人说了算;厂里几百号职工,似乎全是他的奴仆和出气筒,他看了谁不顺眼,便破口大骂,然后毫不手软地扣工资、换岗、撒职。厂里的人见到他,就像老鼠见到猫一样,一个个吓得胆战心惊。
我也怕老常,而且怕得要命。他曾把我写的材料撕得粉碎,把我要报的发票从四楼扔下,把我骂得战战栗栗,泪不敢出……在心里,我不知暗暗咒骂过他多少次了,但我从来不敢表示不满,因为,在这个国有企业里,我和大家一样,既不能跳槽,更不愿辞职。我们只能在体制内默默忍党煎熬。
后来,厂子在老常的主持下破产了,再后来,厂里的兄弟姐妹们便各奔东西自谋出路了。至于老常,当然没有人再怕他,也没有人再理他了。
但有关老常的消息,仍不断从先前的同事处传来。有人说,老常的老婆跟他离婚了;有人说,看到老常在餐馆中吃饭,穷得连买单的钱都没有,活得像个癞皮……我听了,有一丝丝的幸灾乐祸,也有一丝丝的伤感。毕竟,人家是我当年的领导啊。
到省城后,我与同事们的联系慢慢就少了,有关老常的消息,也基本上没有了。没想到就在我快要把他忘记掉时,他却给我打来了电话。
在酒店里,我见到了老常。依然是络腮胡,啤酒肚。他斟上一杯酒,举起对我说,兄弟,祝贺你取得今天的成绩,也对我从前的不是表示歉意。说完一仰而尽。在餐桌上,老常轻言细语地询问我的工作,问我的家庭,问我所知道的昔日的同事们的近况,眼睛中充满了真诚和关心。先前那个耀武扬威的厂长形象在他的身上再也找不到一分一毫,他就像一个难得的知己一样,与我毫不设防地交谈,有些悲壮地向我讲述他后半生艰难的再创业。每讲一段,他便习惯性地用手往上梳理一下头发。我突然注意到,他先前乌黑的头发,竟变得华发丛生了。看着看着,我的心中竟一下变得酸楚起来。哎,其实领导也是人啊,也有着他性情的一面,也同样充满着感情。只是,这种感情的流露是在他不再是你的领导时。我遗憾地想,要是老常当年能这样,该多好啊。
与老常走出酒店时,时间已是夜晚十点,这顿饭,我们吃了整整四个小时。四个小时里,老常把他的心剖析在我的面前,我也真诚地把他当做了朋友,当做了兄长。我想,老常当年做领导的种种阴影,一定会在我的心中消失殆尽,也一定会在他的身上永不复生。
我向老常告别,准备打的回家,老常却坚决要用他的车送我。在停车场,老常找到他的车,但不见司机,打了电话,又等了两三分钟,司机才匆匆赶来。这时,老常忽然脸色大变,指着司机的鼻子破口大骂,说是怠慢了他的朋友。我愕然地望着老常,发现他仍如当年一样威风。我终于明白,无论是体制内还是体制外,领导终归是领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