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只有一千多字,小小说写入的一生不可能长篇大论,不可能分析和说明,比如我的《几度烛光》中所运用的语言,就非常感性,写烛光,写表情、动作,写生活的细节等等。语言有助于使作品变成一篇艺术性较强的小说,而不是一般的记叙文。同样,黎紫书的《这一生》所运用的语言也很生动,非常生活化。
微型小说中的“荒谬写法”
荒谬小说的大师是卡夫卡,他的最出名的小说是《变形记》。主角一朝醒来变成了一只大甲虫。构思是荒谬的,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存在和实现的,但他的笔触却是非常现实的。
荒谬是一种手法,一种技巧,也是一种需要。有点跟童话和寓言一样。世上有些比较特别的意念,特别的哲理,如果用一般的写实手法,表现上有困难。如果用幻想或荒谬写法,那就可以有事半功倍之效。
比如以下例子,我都是用荒谬手法表现的,把一种意念夸大和集于表现在八百字至~千字的微型小说中,我希望达到一种比较强烈的效果。
《轮环》和《售》就是这样的两篇,有的读者读来觉得比较“核突”。我倒觉得读小说都必须有不同的感觉,如果有这种感觉,作品应不算太失败。人类被称为万物之灵,但其实也非常贪婪、贪心,为了生存还不够,还为了享受,比起一些动物,比如猫之吃鱼、狗之啃骨头范围更广了,除了没有生命的如椅子桌子沙发之外,几乎能跳能叫,天上飞的、水中游的、陆上走的,都要吃。当时我还读到一些介绍,法国人喜欢吃昆虫。读了非常震惊。我也感到我们这个世界很古怪。东方和西方对于什么动物可以吃什么动物不能吃,其实没有共识,但有一点是共同的,人类不断扩大食的领域,到底会有什么报应呢?为了写出人类的贪心和贪心所带来的报应,我就安排了一个大食的孕妇,她什么都吃,结果出现了一系列不寻常的报应,最后她的胎儿也没有了,被她吃下的各种昆虫吃掉了。这就是《轮环》的构思过程。今天读来,依然觉得有些现实意义,流行于二十一世纪的几场大瘟疫,据说都是从动物传来的。如果用一般手法去写,恐怕无法那么集中。
香港有条“女人街”,大部分卖的是供女性用的日用品,我忽发奇想,可能不可能出售女人身体上的东西呢?我还联想到两点。第一,在某种人,某种意义来说,女性被当成商品。女性爱美是天性,但如今女性的重视包装,其实也有很浓的商业价值,否则今天的女性化妆品不可能制造得那么多;其二,在我们这个社会,婚姻和金钱分不开,许多婚姻,在旧朝代是所谓政治婚姻,在今天可称为金钱婚姻。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我们经常听到有关女性的金钱价格(包括保险费)。既然有价格,当然就等同出售了。于是我想到《售》中的摊子都将女人身体肢解了,卖的都是她们身上的器官。这样的构思必须用荒谬手法不可,我写成《售》,有意对女性被当商品做出讽刺。
还有《魂魄》《舞伴》和《未来的相聚》,也用了荒谬写法,但情况有些不同。
《魂魄》可能写得比较深刻,因为其实它是我的一段人生经历和体验。
情节当然是虚构的,情绪和感觉却是完全真实的。大约是八十年代末期,我被服务了整整十年的公司无缘无故地辞退了。当时那家公司先是欺骗我是公司人员过剩,裁员了好几个人,令我稍为安心,接着是非常奇怪地,要求我对外宣称是自己辞职,而不是炒鱿鱼,但他们愿意照劳工处规定的雇主对雇员的赔偿进行赔偿。这一次的解雇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因为没有犯错,也不关办事能力。我热爱文化工作。还记得那天上午收拾东西离开公司的感觉,像做了一场噩梦。《魂魄》中头二段的感觉就是当时的真实感觉,我把它写进去了。做了十几二十年,一旦失业,我非常不习惯,情绪很低落。我写了很多应征信。那段日子公司没有一个人打电话来关心,更令我感到人情的冷漠。我曾经在上班时看到退休后的经理来公司,下属对他十分冷淡。这种种情况让我写成了这篇小小说:小说中的人物每天还是像一只孤魂般去上班、打卡、做事、下班,坐在他的座位上,因为人情冷漠,也没人去注意他。我有意把他的结局写得模糊,可能是他失业那晚已死了,上班的只是他的阴魂。在本文中,我对热爱工作的人寄予同情,也对人情的冷漠做了描写。
《舞伴》已有不少人谈论,不多说;《未来的相聚》则是对“男人重性,女人重情”的具体演绎,用了幻想的形式。如果用写实的手段,可能比较困难而且失去了趣味。
从以上几篇小小说看来,用荒谬手法来表现一些比较复杂的意念,可以有较强烈的效果,会陌生化,趣味化和产生新鲜感。例如有种说法是漫画、图像的表达将取代文字,现在的媒体报纸也大量用照片,文字很少。
可是我认为这也不能走向极端,如果全用图像,将来我们会在什么情景下生活呢?我写了《图像时代》。那个时代已不用文字,不用说话,没有声音,情况是不堪设想的。把事物极端化,就进入了荒谬情境,世界变形,人性异化:《罚》写入与大自然的关系,人类大量破坏自然生态,人也异化成一棵树,受到大自然的严厉惩罚。《舞伴》中人所拥抱的不是美女,而是大狼狗,人因迷失了自己,当然不可能发觉。
构思是荒谬的,但必须用写实手法去经营,这样才可能真实。我们必须当“真”的一样去写,并辅以真实的细节和生活化的语言,令读者感到亲切,愿读下去,这才有吸引力,并触动读者的联想。
微型小说中对“美"的追求
我的微型小说中有一些是反映和表达人类对真、善、美的追求的。在《留在记忆里》中就有《长发为君留》《相对论》《留在记忆里》《忘不了你》《老伴》和《墙》《友爱餐厅》等等。
大概是从四五十年代走过来的人,对旧年代人情浓厚的社会比较怀念,我的怀旧情绪比较重。正如普希金所说的:“一切都会成为过去,而过去了的,都变为亲切的怀念。”怀旧于是成了我写作的永恒主题之一。
当然,旧的并不一定是好的,但比较起今天科技文明,生活节奏的快速,旧年代有些事物可以体现真、善、美的人情——我有一本长篇《迷城》就有很浓重的怀旧情绪。《留在记忆里》这一篇就是惋惜和怀念一家充满人情味的旧式咖啡店的消失。城市发展,不断地将大自然的面积缩小,大型的商场不断建立,人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渐渐变得淡薄了,一切讲钱。《留在记忆里》的咖啡店虽然比较简陋,但里面有热情、熟悉的伙计,有很浓的人情味,而且里面的“我”二十年来都帮衬它,写成许多作品,对它产生了感情;咖啡店的老板也抱有一种心思,他不可能很快再开类似的咖啡店,他决定放弃,因此“咖啡店的美好,只留在记忆里了”。
我怀念这种咖啡店,因为这种旧式的咖啡店已不容易在香港的闹市见到,在新界我偶然见过一间,但在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目前还找得到这种咖啡店。咖啡店是旧的好,人也是。我写夫妻的篇章有《旧衣》《友爱餐厅》,里面的夫妻都因为一些枝节小事离了婚。他们都感到了后悔,因此离婚后又有机会见面。《旧衣》中的丈夫十分怀旧,离婚后的一天妻子来看他,他的旧居摆设没有变化,双人床也还在,连太太的生活习惯他都十分尊重,还煮了三样妻子最喜欢吃的小菜招待她,最后表示愿意再对太太重新追求。这篇《旧衣》是怀旧情绪在夫妻关系中的体现。《友爱餐厅》体现的思想也是如此,相处时我们往往不珍惜,一直到对方不在我们的视野中,我们才会怀念和珍惜。《友爱餐厅》中的离异夫妇一年见面多达三十五次,当朋友相待,才发现对方许多好处,产生了复合的愿望。这可以说是《旧衣》的姐妹篇,但更扩大了。
现代的婚姻关系真的很脆弱,一言不合夫妇就闹离婚。旧年代的中国可没有离婚这回事,只有所谓“休妻”一类的“制度”。现在的南洋,也比较少离婚。究竟是怎样的方式和制度比较好,当然可以讨论。但我确实很欣赏夫妻那种至死不渝的恩爱。“文革”中有不少这样的例子,丈夫被打成右派、反革命,坐牢、发配去边疆劳改,妻子仍等着他,相信他,一等就是几十年。我的小说中的《老伴》《忘不了你》《越狱》都属于这一类。《老伴》内容写一对老夫妇,先生以写稿为生,太太化许多别名,写许多读者来信去报馆,解决了先生差一点被炒鱿鱼的危机。《忘不了你》写失忆症的老婆婆害怕有天不记得丈夫,变成孤零零一个人,因此总不让丈夫一个人出门,老头子对她说:“你可能会忘了我,但我忘不了你。”要她放心。我认为描写这些人间的亲情和温情,有助于增添我们对人的关怀和爱心。
夫妻关系之外,我也注意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特别是不同行业、地位、职位的人,有时老死不相往来,中间有如隔了一堵大墙。有一个家庭妇女,在书展时买了我很多书,我十分感动。在书展时,我跟她交谈,才知道她除了买书给儿女,自己本身也很喜欢看书。我写信给她,向她邀稿,她十分感动,极度珍惜。在她心目中,一个专栏作家写信给一个家庭主妇,简直不可想象的。我将这件事改编,就写成了《墙》。小说中的家庭主妇珍惜这样的友情,收到作家的信,往往不忍马上拆开,过了一星期才拆信。全文基本用心理描述去推展情节。我也想说明人与人之间的墙是可以推倒的,不同行业职务之间、男人与女人之间可以存在纯洁真诚的友情。
真、善、美的事物和感情,在我们这样的商业社会比较少,但一样是存在的;我们在小小说里用讽刺去揭露、描写虚假、丑恶、黑暗的人和事,目的其实就是为了表扬和赞美美好的人和事。有时我感到好人好事不容易寻找,我就会用一些虚构的、象征的手法去表达自己对美好事物的追求。有个评论家说:“‘美’在东瑞的笔下常以少女的形象出现,她或是浊世中你遇的一个清新自然的村女(《相对论》),或是一个纯情善良的长发少女(《长发为君留》),或是一个苍白忧郁的美丽女子(《咖啡》)。她们有美的风貌,纯洁善良的灵魂,但在物欲膨涨人伦丧失的世界里却格外纤弱无力,极易幻灭。”(黄红娟:《无尽的漂泊与还乡》)。我用象征手法写的就有《长发为君留》,长发是一种象征物;写《相对论》,是用村女这个人物,也是象征。我写了时间和美的哲理关系,写了人对美的感觉。这种美原是抽象的,我尝试用生动形象的笔触把它具体化。
真善美的表达,可以是小小说一个重要方面,我们不妨尝试用多种手法去表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