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弘历一时想不出自己是在这儿干什么,他往前后左右看看,见两支铜鹤正散发着袅袅青烟,自己坐在正中的宝座上,虬龙盘螭的龙床又宽又大,使他几乎脚不着地,底下冰凉软滑的原是明黄软绸面,垫在宝座上的,弘历大惊,这不是皇阿玛的宝座吗?弘历吓了一跳,揉揉眼睛,再凝神去看,见眼前的丹墀上跪着一大片披麻戴孝的人。这时张廷玉膝行半步,大声说道:
“万岁节哀,大行皇帝已经龙驭上宾了!”弘历这才捅开了一层窗户纸,心下透亮,明白皇阿玛是逝去了,自己搅得这般昏头昏脑就是为此,而此刻自己已不是昔日的宝亲王,而是统御华夏,抚有万方的皇上了。好在弘历自小即受皇祖熏陶,干预政务,处危不惧,颇有古君王之风,转念一想便冲下边的大臣们摆了摆手,脸上泛起一丝潮红,眼神中带着尊贵,却又有几分落寞,顾自叹道:“皇阿玛龙体欠安,迄今已是好几个年头,百法使尽,总不见好,前日还嘱我兄弟多忧劳朝事,想不到事隔数日竟成遗语,今日骤登大宝,忆及先帝笑貌音容,怎不让人黯然神伤!”
张廷玉跪在下首,凝神听新皇上将话说完,不由得喟叹,宝亲王果然是不负先帝重望,言出即带无限机锋,鄂尔泰琢磨许久,也是一点即破,知皇上一直渲染先帝病情只有一个原因,话中之意是先帝决非暴亡,而是病逝,久病不愈终于天年,因此寝宫中血腥之气及皇上可能是被刺客杀死之事,必得永保机密,一思至此。叩头说道:“皇上不必难过,大行皇帝统有宇内,包括四海,十有三年,享年五十八岁业已属中高之寿数,先帝的圣祖英烈,修明政治,躬操政事,夙夜劳勤,实千古罕见之圣君,臣以为当遵祖宗成例予以佳号,奉安龙穴,此为当务之急,望皇上三思!”“一切依祖宗成例!”弘历忆起此事张廷玉已曾提起,今又被鄂尔泰旧话重说,两人显是来前已互通声气,二位皆皇阿玛在日之顾命元老大臣,弘历此刻已完全适应了由宝亲王到万民之君这个根本的转变,龙椅也于霎时变得温暖软绵,暂压下心头有关皇阿玛之死的诸多悲伤,微微一笑对下面的两位说:“鄂尔泰,此事就交由你和张廷玉主持办理,责成礼部及各司属,即日议定丧葬礼宜等诸般事情。朕心力交瘁,这就退朝吧!”
4 杀鸡骇猴——乾隆杀道士贾士其立威
也许乾隆知道,雍正的很多事情做得太过火了,乾隆一上台就致力于平反昭雪的工作,这样就大大收买了人心,也为自己的脸上增光。
皇四子弘历登基,第二年改年号为乾隆。乾隆皇帝诸多厉害手段在即位不几天便使出来了,震惊朝野,人言纷纷,都以之为有道明君。乾隆上台后公布的第一道诏令即是为老九、老八之人平反。“允禩、允禟咎由自取、得罪已死,但其子孙仍为天胄支派,若俱摒弃宗室之外,与庶民无异。当初办理此事诸王臣再三因请,实非我皇考本意。着诸王满汉文武大臣,翰誉科道各抒己见,确议是奏。”这份诏令虽则一时拟出,却没少耗乾隆脑筋,允禩、允禟系皇阿玛一手整死,铁案如山,设若一举推翻,彻底为之恢复名誉,岂不是以大巴掌揍皇考的嘴巴。若是轻描淡写一两句语,不切实题,又何谓平反,又怎振雍正一朝之严刚之气,故而乾隆深思熟虑之下,用瞒天过海的手法将责任加之诸王公大臣头上,事出有因,查无实据,这样乾隆既免了不孝、忤逆之责,又给皇考找了个优点——虚心纳谏,用心可谓良苦矣。一举既成,平反之势如排山倒海,喷涌而出。一个月后,被雍正强行改名为“阿其那”(狗东西)和“塞思黑”(猪猡)的允禩、允禟之子孙重见天日,恢复名号,收入玉牒,此后,接二连三、一大批被禁高墙的宗室王公也翻了案,获得自由,都被释放回家,还有,乾隆那个冤死的二哥也被恢复皇子身份,收入玉牒。随着宗主王公的获释,全国上下一些无辜蒙冤,罪轻罚重的官吏士子,也从囹圄之下解放出来,因贻误军机而被判死刑的:骁将傅尔丹,以明觉之罪处斩监候的总督蔡挺,以及诽谤程。朱、发配军台的谢济世,均被赦免。一时皇帝的朱笔之下,每日都要响起一连串震动天地的惊雷,宽大政治和乾隆元年的春风一样,不但将新皇的“宽仁”送到了王府宫邸,也飞人了寻常百姓之家。
按理说这些做完,乾隆该收手歇一下了,可惜事与愿违,还有一项重大使命没有完成,京城忽然刮起了一股旋风,不几日这股旋风便吹得家喻户晓。那是一则不知从何处传出的消息,说是雍正是被吕四娘刺死,吕四娘系吕留良之孙女,幸存之后从师学艺,师傅原本是明末帝之女——长平公主,对清皇帝也是切齿痛恨、必欲除之而后快,于是师徒二人全力协助,于深夜潜入圆明园寝宫,将雍正刺死。如若消息是假,乾隆宽仁大量,自无可厚非,也不予查究。然而,雍正被吕四娘行刺而死,如今京城处处沸沸扬扬,人尽皆知,说皇上遭了天谴,就差没说出死有余辜四字,算是给新君乾隆留了半分情面,这还了得!乾隆把老臣张廷玉招来询问。
张廷玉当然知道,而且已暗中作了调查,只是尚未查出结果,不过主意倒是早想好了,见乾隆一问,便收了面色,侃侃而谈:“臣子认为所谓流言蜚语,均为无本之木无源之水,等时日一长,定不攻自破!”乾隆又笑:“衡臣之见是要朕闭目塞听,自欺欺人?”张廷玉头脑轰地就大了数圈,冷汗又出:“微臣确无此意,自听得飞短流长之日,即已着人明察暗访,只是目前尚无结果,所以从长远打算,而出此言。”乾隆看他又是汗流浃背,知其所言非虚,也不想让他太过于为难,于是叹道:“衡臣,不是朕出言无状,先帝鞠躬尽瘁,为国劳忧,死而后已,如今竟遭此谴责,先帝九泉之下何以瞑目,朕又有何可立于天地之间?”张廷玉心想大行皇帝之死本就离奇古怪,横死之说是谁都会揣测一二的,如今你倒得了便宜还卖乖,欲以一己之利掩天下悠悠之口,大凡飞短流长,除非蓄意为害者,又何尝都是捕风捉影,空穴之说,你对着我穷追猛打,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可是眼前这个新帝乾隆心机比他老头子还深,不能以“沉默”面对,张廷玉无计可施,也只有仿效古人“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了:“皇上,臣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乾隆从书案前探身起来:“如实讲来,朕恕你无罪!”张廷玉牙一咬,心一横,闭着眼睛说了起来:“臣以为两害相权,必取其轻,事既已到此,为免先帝横死刺客之语成为口实,必得改弦更张,声东击西,皇上发诏以言先帝逝去的原因,以取代流言,阻住非议!”乾隆禁不住连声冷笑,他是真气了,张廷玉说了半天是把他逼到一条死胡同里,还是让他承认先帝之死并非正常,以弘历之仁,也有些把持不住,嘶声说道:“好妙的名意,两害相权取其轻,你让朕怎么下诏天下,以正谣言,如是一举,岂非更是掩耳盗铃,显出做贼心虚。”张廷玉反正是豁出去了,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皇上,微臣本已明言,舍却此法无有他法,皇上明辨是非,大智大圣,臣一孔之见,皇上如认为不可,臣下别无他言!”
乾隆见张廷玉也动了真气,自己反倒冷静了下来,连连赔笑:“衡臣,朕是一时急躁,咄咄逼人,唉!先帝尸骨未寒,为子者容此等事体狂妄蔓延,衡臣,你再仔细考虑,朕心神已乱!”张廷玉怒气渐息,低了声气:“皇上,为今之计,仍有一法,只是皇上至今正以仁宽抚民,骤然变严刑律,恐有不妥!”乾隆十分聪明,一点即破:“衡臣之意是射人射马,擒贼擒王?”“正是!”“这马何处射,王又何处去找呢?”张廷玉精明老练,临急生智,分寸之间业已有计,于是沉声说道:
“若无别法,则也只有一途,找一个替罪羊,也可起杀鸡骇猴的效用。”乾隆皱眉,姜是老的辣,可这辣怎么也不太对味,为何半讥讽半嘲笑地说:“衡臣,这替罪羊一杀,人人自危,京师百官像一群惊弓之鸟,漏网之鱼,自顾不暇,朕又何以治国?”张廷玉心中有数,俯地奏道:“皇上,流言如风,况且又无明证,杀人儆尤,以为骇猴,可惩前毖后,至于人人自危之说,诚属多虑!至于替罪之首,臣已有人选,普救寺道士贾士其,妖言惑众,按律当斩,罪大恶极,以之为此计张目,也非不可!”乾隆沉思很久,贾士其确实罪大恶极,非但妖言惑众,并且掳人妻女,先奸而后杀,实为死有余辜之人,前些天方被九城兵马司缉拿归案,暂押天牢,证据确凿,只待审理,如今百计无着,也惟有此法,反正除恶即扬善,于是沉声说:“衡臣,这事就归你办了,只收效而可,勿大事张扬,至于先帝死因,亦可酌情理论,诏告天下,噢!对了!蜚语之因烦劳衡臣仔细盘查。”不久,道士贾士其被以妖言惑众的罪名斩首了。老百姓的窃窃私语一时间平静了。
5 拨云见天——乾隆释放自己被囚禁的十四叔
雍正囚禁了自己的黄十四弟,乾隆如何对待自己的叔叔?
已近夏了,天气燥热。秋蝉已经不停地叫唤。这天,乾隆坐着一乘小骄与侍卫张五哥默默地走在夕阳的余霞中。乾隆出了一头汗,时不时想将衣服扣子解开,碍于面子,只将一把折扇呼扇呼扇地摇。他们是去十四贝勒允禵家里,允禵自雍正元年即被吩咐去守陵,三年刚满,后受允祀牵连,禁锢在家,至今已历近十年,未曾出门半步。雍正大丧,他虽是臣弟,因有先帝遗命,未能参加,其实乾隆事先派人通知了,允禵执意不愿,以大行皇帝生前不愿见罪臣弟,何故死后搅他清静。乾隆把这件事想了很久,皇阿玛谆谆告诫,老十四是伟丈夫,雄才大略,如能为你所用必如虎添翼。况且,老十四虽气性极大,谅他这数年禁锢,也磨蚀个八八九九了。可是乾隆心里依旧七上八下,他小时候见过允禵,温文尔雅,囚禁几年之后,发了疯,整天呼天抢地地大叫,孤魂野鬼一般,夜间如柔鸟啼血,惨不忍睹。十年之后,人能变成什么样呢?再说,乾隆心里也知道十四叔恃才傲物是有名的,帝位本来就是他的,允禵心性高傲,近十年,独对寒窗乾隆一声长叹,前景依然难以预料,谁知道十四叔会不会突然发了疯虎脾气,弄得他下不来台。也正是因为此,乾隆决定只带了侍卫张五哥,以免朝臣在侧,生了事端不好收场。
十四贝勒府还是原来的模样,在暮色下一片巍峨挺立,院墙足有丈五高,接层的痕迹极明显,是十四贝勒遭禁锢之后重新又砌上了一截以示警戒。其实,以此墙防十四贝勒明显是差了点劲儿。门口原有两只大青石狮子,冷冷清清像一个废弃已久的荒宅,高墙外杂草丛生,只有岗哨日常走动之地有一条踩出的道路,夕阳荒草,颓败门庭,总体给人萧索凄凉的破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