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常常说，我爱你。到底是疼惜，还是绑架？到底是爱，还是在表演爱？我爱你，除了爱，我还有什么可以给你？爱真是个伟大的命题，我们反复论证、推举、排列、运算，却始终无法参透其意。
吕杰是我大学的学长，他是我们宿舍的偶像。他眼睛大，笑起来传神，不笑放电。他是校队的中锋，每次进球后还有个耍帅的招牌动作，中场休息时打开矿泉水瓶，把水淋在头上，我们中文系的姑娘们都为他发疯。
有一次打比赛，有个姑娘不顾生理期，拽着闺密一起来球场为他加油，结果痛经痛得昏了过去。吕杰抛开球，抱着她飞奔去了医务室。
我们宿舍的头号美男子周臻不由得认输：“吕杰，啧啧，帅得一逼！”
我刚进大一时，是吕杰带我去报名，安顿下来以后我爸请吕杰吃了顿火锅，因为我们是老乡，所以聊得很开心。此后，吕杰对我也很照顾，早上晨跑路过我宿舍时会探头进来问一声：“易术，最近有没有锻炼？起来起来，跑跑步，一二一，少年强则中国强！”
“我病了。”我每次都咳两声，这样回答。
我烦他这股子正气，但又暗暗佩服他。
后来那个痛经的姑娘成了他女朋友，她叫梁月。
吕杰经常牵着梁月的手在校道上走，意气风发的模样。学校其实不鼓励在校生恋爱，但辅导员每次看见他，点点头问去哪儿，吕杰都说，我们去看书，准备考研。辅导员笑着说，去吧去吧。久而久之，他们小两口成了学校情侣们正能量的代表，连我爸都说，你要能跟吕杰一样乖，谈个女朋友也不是坏事。
有一次我爸出差来看我，带了点儿老家特产，要我送一些给吕杰。傍晚，我拿了两只酱板鸭去吕杰的宿舍，吕杰连声道谢，约我一起吃晚饭，说请我吃牛肉面。
我们去了学校附近一家面馆，梁月下课后也来了，她披肩发，纤小个子，很有礼貌。因为那天有点儿冷，梁月一进来，吕杰就捧起她的手为她哈气取暖，一直念叨着责怪她不戴手套。两人那个腻乎劲儿，让我有些拘谨，不过梁月很享受这种责怪，面露知错的娇嗔。
吕杰很熟悉梁月的口味，给她加辣椒、醋、香菜，然后拿勺子尝了尝，说：“老婆，可以吃了，不烫。”然后梁月才拿起筷子大快朵颐起来。
吃碗面能吃出烛光牛排情人套餐的恩爱，也是醉了。
吃完面，梁月有事先走，我和吕杰一起回宿舍。
我说：“学长，你对嫂子真好。”
吕杰：“那可不？你有女朋友了也会这样的。”
我：“我做不到这么细致。”
吕杰：“那说明你还不够爱她。”
我：“你们真打算考研吗？”
吕杰：“对，一起读研，一起留校，然后结婚生小孩。”
我：“你想得真远。”
吕杰：“未来多美好。”
他看了看远方，天色已晚，繁星点点。
他们一直那么好。夏天一起自习，吕杰买半个西瓜，梁月张嘴，吕杰马上喂一块给她。冬天一起上选修课，梁月常痛经，吕杰带着暖手炉放在她腹前，另一只手拧开保温杯，喂她喝红糖水。全校都看着他们的恋爱，跟真人秀似的。
吕杰说，爱一个人就应该做这些，两个人必须要有共同目标，这样生活才美好。
考研前几个月，两人闹了次分手。梁月打电话给我，要我马上去学校后山的爱晚亭。我问怎么了，梁月说，你快来，电话里不好说。
我赶过去，看见梁月站在一边，脸上有泪痕。吕杰蹲在地上哭得山崩地裂。
我有点儿慌了：“这是怎么了？”
梁月：“我不想考研，我家给我在深圳找了个工作，解决户口，挺好的，我不是读书的料，考也考不上。”
我：“那也不用分手啊。”
梁月：“不分手，他就逼我考，累了。”
我不知所措。
吕杰站起来：“我是在为我们未来的生活努力啊。”
梁月：“反正我不考。”
吕杰：“你不考，我们就不能一起读研，一起留校，计划全乱了。”
梁月：“我没打算留校。”
吕杰：“老婆，不要任性。”
梁月：“你逼我考，就是不爱我。”
吕杰：“我爱你。”
梁月：“我不信。”
吕杰：“我24小时随叫随到，每天把你当小孩宠着，今天你居然说不相信我爱你？告诉你，我比你爸还爱你！”
梁月：“你放屁！”
吕杰：“你爸知道你吃饭的口味吗？你爸知道你的生理期吗？你爸知道你吃蜂蜜过敏吗？你爸知道你喝咖啡会胃痛吗？你爸知道……”
梁月：“别说了，他不知道。”
吕杰：“那你还考吗？”
梁月：“考吧。”
两个人又和和美美地抱在一起，你侬我侬了。我松了口气。
吕杰后来告诉我，梁月是独生女，父母比较宠她，所以才娇气。而他来自农村，中学时还要帮爸妈带弟弟妹妹，所以习惯了迁就别人，闹一闹，无所谓，只要两人不分开。未来那么美好，总得付出点儿代价，过程坎坷没什么可怕的，男人是用来干吗的？扛责任的！
吕杰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又高大了几分。
考研分数出来了，吕杰考了个出奇的高分，因为是考本校，尽管还没面试，基本上已经确定可以录取。我去他宿舍恭喜，但他一个人喝着闷酒。我说这时不应该举国同庆吗？他放下酒，叹了口气，梁月没考上。
我说：“没考上，再考呗。”
吕杰摇摇头：“她不肯考，我觉得她根本是在应付我。”
吕杰说得没错，听说复习冲刺阶段，他们俩为了不会互相影响，分开在不同教学楼做模拟题。但有天我在网吧看见梁月了，她戴着耳机，聚精会神看韩剧。她耳机坏了，挥手让网管给换一个，然后看见了我，随即对我做了个嘘的表情。
我当然没告诉吕杰，但也觉得梁月挺不懂事。一诺千金，答应了考，就得好好考啊，多读书总是好的。
我：“大不了你读研，她去深圳工作。”
吕杰：“那等于我们走了两条路。”
我：“那又怎样？”
吕杰：“会越走越远。”
吕杰心一横放弃了读研，这事儿在学校引起轩然大波，他父母还从湘西农村赶来学校，见面一巴掌：“你个化生子，读研的钱都给你备好了，你不读？”吕杰脸肿得像猪头，但仍不吭声。
吕杰的父母说，都是梁月那个狐狸精，迷惑了你，给我分！
梁月的父母说，吕杰家人都是农村的，拖累了你，给我分！
眼看梁月去新单位报到的时间快到了，催她去深圳，但吕杰还没找好工作。有天，他突然拉起梁月的手，带着两人的户口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证领了。随后收拾好行李，义无反顾跟她上了去深圳的火车，吕杰的父亲打电话咆哮的时候，他们已经在深圳安顿下来了。吕杰像极了一个英雄。
他俩这段恋情被我们传为美谈，女孩们用他来教训男朋友：“学着点儿，这才是爷们儿，比梁月她爸都对她好。”
他们在深圳开始了新的生活。梁月在一家国企上班，工资不高，但福利还不错。吕杰一开始并不如意，但后来在报社广告部找了份销售的工作，底薪很低，靠业务提成，起初有些艰难，但他很快就赢得了客户的信任，收入比同一批员工要高。
吕杰的话一直在某个时刻会突然从我脑海里蹦出来，他说：“未来多美好。”
他始终相信，只要两个人相爱，走同一条路，一定会有一个不错的未来。这也给了我很多希望，因为我知道，人必须心怀希望，手握人生的方向盘，义无反顾地朝着未知的方向前进，路上受点伤，不要怕，要相信未来多美好。
你看，事实证明，他是对的。他们不是王子与公主，但总算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几年过去了，有个秋天，我出差去深圳，约他出来坐坐。
深圳的秋天气温刚好，偶尔一阵风，地上的落叶翻滚追逐，别致的画面。听说原本深圳的树是不落叶的，政府为了制造秋天的氛围，引进了这种会掉叶子的树，目的就是让深圳的四季分明，秋天也有秋天独特的美好。
我们坐在福田一家路边的咖啡厅。
我：“你们还好吗？”
吕杰：“不太好。”
我：“怎么了？听说你不错。”
吕杰：“你知道新版梁山伯的故事吗？”
我：“我知道，梁祝嘛，富二代祝英台女扮男装，认识了梁山伯，两个人飞蛾扑火，最后被残忍地拆散，双双化蝶……”
吕杰：“不是，你说的是老版。”
我：“新版是什么？”
吕杰：“梁山伯与祝英台相爱了，克服重重困难，挣脱世俗的桎梏，私订终身，拜了天地，最后输给了现实。祝英台发现梁山伯的爱不能变现，吃不了粗茶淡饭，捱不了苦日子。梁山伯求她等一等，祝英台说我倒是想等啊，但我的青春不等人，她说完就上了马文才的宝马，一去不返。”
我：“学长，这是什么意思？”
吕杰：“梁月变心了。”
我一脸诧异，不敢吭声。
吕杰顿了顿，继续说：“兄弟，你不懂，毕业以后真苦啊。读书的时候女孩多好哄，她爱我眼睛大，说我瞳孔里有故事，瞳孔里能有个毛故事啊？她爱我篮球打得好，耍帅嘛，多简单，一个三分球一进，她就可以为我神魂颠倒。她爱我成绩好，考试谁不会啊，多操点儿心，多去上两堂课，总能拿个高分啊！那年月，什么都是我的武器，可毕业了不一样，你要没钱，就什么都不是，眼睛大有个屁用？瞳孔里有故事有个屁用？会打篮球有个屁用？考高分有个屁用？我够努力了，工资也还挺高，我想再等等，我出息了，就让她在家待着享福。没用，女人都现实，见一秃顶老头出手阔绰，行李都不收拾就跟他走了，说走就走，头都不回。我说老婆你带几件衣裳啊，万一别人不疼你，你还有衣裳换着穿，她不搭理我，说老头全给买新的。”
我：“这个小贱货。”
吕杰：“要不是为了她，我现在都留校了。”
我：“唉，亏你那么爱她。”
吕杰：“兄弟，我比她爸还爱她啊。”
说完吕杰放声痛哭，咖啡厅的人都看过来，我拍了拍他的肩，也无言以对。
两年后，吕杰来北京出差，晚上打给我约吃饭。
地址发来，是东三环一家以贵闻名的差评餐厅，我去过一次，菜单做得跟康熙字典似的，每道菜都是一句古诗，死活猜不透是什么玩意儿。
我到了发现就他一个人，神采飞扬，大眼睛扑闪扑闪。
我问：“你一个人。”
吕杰：“对，就咱俩叙叙旧。”
我：“咱俩随便吃点儿呗，撸个串也行，这儿多贵。”
吕杰：“怕什么，哥有钱。”
他把之前的工作辞了，领导哭天喊地要留他，他不同意，撂下一句狠话：“我在这儿继续干，撑死到头了跟你一样，那多没劲。”
话说完领导就让他滚了。他这么说是要把路堵死，破釜沉舟，不成功便成仁。
具体做什么我没问，但他说现在比秃顶马文才有钱。
我掩饰不了一颗八卦的心：“喂，梁月知道不？”
吕杰：“知道什么？”
我扯了扯他那件Burberry风衣的衣领：“你现在这样。”
吕杰：“知道啊，晚了。”
我：“做得对，让她后悔去吧。”
吕杰笑了笑，不置可否。
眼睛从落地窗望出去，天色已晚，繁星点点。
一年后吕杰因为走私被抓了，判了十年。听说他这几年一直伙同两个揭阳人干非法勾当，他很聪明，揭阳人带货，他出货，总有办法躲避警方的眼线。被警方带走时，他和女朋友正睡在新买的别墅里。传闻那并不是他的女朋友，因为连名字都叫不上。
有一次去深圳，跟朋友在车上路过南山区一个别墅群。
朋友说：“听说吕杰之前住这儿。”
我没说话。
车开过，回头。我仿佛看见吕杰站在别墅的阳台上，叼着烟，微眯着眼睛，放眼望着远方，说：“看看，未来多美好。”
母校校庆时，我回了长沙。意外碰见梁月。
她跟我打招呼，我礼节性点了点头，她觉察出我的冷漠，竟然朝我走了过来。
梁月：“要不要聊聊？”
出于一颗八卦的心，我点点头，我们去了学校附近一个饭馆，点了几个小菜。
我：“你去看他了吗？”
梁月：“没有。”
我：“为什么？”
梁月：“我和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我：“枉费他那么爱你。”
梁月：“比我爸还爱我，对吧？”
我：“但你不珍惜。”
梁月：“易术你知道什么是爱的绑架吗？”
我摇摇头。
梁月：“吕杰是个扭曲的人，他的人生都提前设计好了，我只是一个需要配合他完成人生计划的人。一开始我也以为这是真爱，后来发现，他只是非常在乎这个计划。他除了让我与他联合出演，其他什么也不能，久而久之，我成了他的人质。我很害怕，万一哪一步没有按照他的轨道进行，他会崩溃，我这人没什么远大抱负，只想要点儿安全感。”
我：“但你要了秃顶老头的宝马。”
梁月：“开宝马的是我现在的老公，他不是秃顶老头，他比吕杰还小一岁，自己创业，年轻上进，而且我们彼此独立自主，从来不会用爱来要挟。吕杰总说比我爸还爱我，那个时候我笨口拙舌，不懂反驳，现在我知道他错在哪儿了——没有人比我爸更爱我，因为我爸对我的爱，从不要我回报。”
我们常常说，我爱你。到底是疼惜，还是绑架？到底是爱，还是在表演爱？我爱你，除了爱，我还有什么可以给你？爱真是个伟大的命题，我们反复论证、推举、排列、运算，却始终无法参透其意。而那句动人的我爱你，有时脆弱得就像一颗碎了的心，撒落整个夜空，变成繁星点点。
和梁月道别后，我去学校逛了一圈。
暮色四合。路过篮球场，还有几个男孩就着路灯练球。我仿佛可以看见少年时的吕杰，他投进一个三分球，举着手绕着球场奔跑，头发飞扬，年轻的汗在空中碎开，那是一个多么无奈的纯真年代。
“如果我晕倒，你说那个中锋会不会抱着我去医院？”
“不会，他又不认识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