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彬手足无措,一瓶酒没拿稳,洒了一桌。好半天才给自己倒上酒,笑着站起来,但随即也发现了邻桌坐着的陈淮,以及一群辛燕的室友。很显然,他们也在庆功。
马彬:“谢谢,你听了吗?”
辛燕:“没有,但陈淮说你也得了亚军,为你骄傲。”
两人礼貌地碰杯,一口干。
那天马彬喝醉了。
他说:“你说得对,人生的战场上,我一开始就是输家。”
5
2002年初秋,是我们师范生的教育实习。我和马彬被安排到了湖南耒阳的一所中学,辛燕却分到长沙一所中学。在去往耒阳的大巴上,我嘀咕说,有个院长公子做男朋友就是好,可以不用去外地吃苦,安安静静留在长沙谈恋爱。马彬瞥了我一眼,说,才不呢,陈淮自己被发配到了邵阳隆回县,比咱们还远。
教育实习住宿条件很差,没有热水洗澡,我们二十多个同学经常凑钱吃喝玩乐,然后去宾馆开一间房轮流洗澡,洗完回宿舍。但马彬从不参与,门关上,认真备课毫不含糊。早上起来憋足劲,大吼一声,一桶冷水倒身上,迅速搓搓洗洗完事儿。我猜他是在为教育实习结束后的汇报讲课做准备,我们都不care那个走过场的汇报,但我知道,陈淮肯定会代表他们班汇报。
在耒阳实习了一个多月,有天晚上十点多,一个跟长沙实习队保持紧密联系的女同学说,听说辛燕出了车祸,腿骨折了。
他冲上前:“哪个医院!”
女同学说:“市第一人民医院。”
他摸摸口袋,钱包在。然后对我说:“帮我请个假。”
我还没来得及答应,他像闪电一样消失了。
那天太晚了,没有大巴。他在学校附近租了辆摩托车,骑了七个小时,中间走错路耽误了一个小时,终于在清晨五点多到了长沙。
他在离第一人民医院只有两百米距离的时候,因为太困,两眼一黑,撞了路边广告牌。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病床上,他也骨折了,直接被拖进医院。我们实习队欢欣鼓舞,因为马彬受伤,学校怕出事儿,提前结束了实习期,都回了长沙。
我们去看他,他问:“辛燕呢?在哪个病房?”
辅导员回答:“她住对面那栋楼。”
马彬:“严重吗?”
辅导员:“你俩都不严重,但伤筋动骨一百天,得养。”
马彬:“我能去看看她吗?”
辅导员:“医生说暂时不能下床。”
马彬:“我还能参加汇报讲课吗?”
辅导员:“No!”
他和她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总是阴差阳错没碰上面。辛燕的伤比马彬轻,先出院,她走的那天,陈淮和宿舍的姐妹来接她。走到大门口时,拄着拐杖下地活动的马彬看见了她,马彬加快脚步,想跟她道个别。他并不想让她知道,他是为了来看她受的伤,但这一刻,他想去道个别。
陈淮扶着辛燕上了出租车。车没有等马彬。
马彬走在大门口,车开走了。
他深深叹了口气。
唉,说到底,还是不被在意的那个谁。
6
2003年,我们毕业。
听说陈淮保送读研,留在了学校。意外的是条件出众的辛燕却迟迟没有与用人单位签约的消息,在此之前我们都认为陈淮的爸爸肯定能帮辛燕办留校,女孩做个校职工多好,有人问她,她笑笑不回答。但她具体去哪儿,没人知道,她照常打开水、吃饭、图书馆看看书,就业大潮似乎跟她毫无关系,学校体育馆开了一场又一场的人才交流会,她路过,不参加。
那一个月,不断有同学办好手续,然后离校。送别一个又一个,气氛沉闷。
总是听说这个跟深圳某企业签约了,解决户口;那个回老家教书,有正式编制……没找到工作的同学被这些纷至沓来的信息闹得很焦虑。我的工作已经安排妥当,问马彬,他不吭声。我听说好几所重点中学都看中他,这对我们师范生来说是很好的去处,但他都婉拒了。
我:“你总得在离校前做个决定吧?”
他:“急什么?”
我:“找工作,人生大事,还能不急!”
他:“我还不知道辛燕去哪儿呢。”
我:“关你屁事啊。”
他:“我很担心,万一我们错过了,在不同的城市怎么办?”
但人生不就是这样吗?青春本来就有很多错过。迎来送往,天各一方,互不相干。
7
还有三天,就要到离校的日子了。马彬依旧按兵不动。我收拾好行李,也租好了房子,恐吓他说:“丑话说在前,我租的房很小,不会收留你的,你等着睡大街吧!”
他沉默不语。
我踹了他一脚,说:“你个大蠢货,要知道辛燕的消息,干吗不直接问她?”
他:“人家也不一定肯说。”
我:“你不问,就一定不会说。”
他:“万一还是不说呢?”
我:“万一说了呢!”
他:“那我去问问。”
那天他站在辛燕宿舍楼下,演练了一千遍开场白,然后鼓起勇气给她打了个电话。十分钟后,她下来了。
辛燕:“你找我有事吗?”
马彬:“我想问,你毕业了去哪儿?问了很多人,没人知道。”
辛燕:“你个蠢货。”
马彬:“干吗骂我?”
辛燕:“你怎么才来?”
马彬:“啊……”
辛燕:“你先说,你毕业了去哪儿!”
马彬:“我想等你决定了,跟着你去。”
辛燕:“大蠢货,超级大蠢货!”
马彬:“又骂我!”
辛燕:“我也在等你决定了去哪儿,跟着你去。”
马彬:“你再说一遍!”
辛燕:“大蠢货!两个人扛着不找工作都去喝西北风吗?”
马彬:“陈淮怎么办?”
辛燕:“关陈淮什么事?”
马彬:“你……他……不一对儿吗?”
辛燕:“谁跟你说的,陈淮是我姐们儿。”
马彬:“姐们儿?”
辛燕:“说了你也不懂,蠢货。”
马彬:“等等,我还没缓过来,重新捋一下,你刚才说,你也在等我决定去哪儿?”
辛燕:“不想跟你说了,你自己看!”
她塞给马彬一个日记本,然后气冲冲地转身,“噔噔噔”上楼了。
马彬翻开第一页,掉出一张纸。是那年下雨天,他曾想亲手交给辛燕的那封情书,打湿了,我记得当时晾在台阶上。
那封信被保存得完好,只是在空白处,被辛燕添了一段话:
你要做个执拗的读书人,而我只希望你是扉页,我是书名;你要做个冷漠的无名氏,没有关系,你可以是零度,我是雪人。
愿你远离世故,始终如一,赶在日出前拥抱我。
8
1999年9月6日 晴
今天是上课第一天,学院门口遇见了这个有趣的人,听说辅导员要新生负责打扫樟园,男生个个偷懒,只有他真的在扫。他普普通通,与世无争的模样,还有人把他认成老师,太过分了,人家只是长得成熟一点儿而已。
点名时,才知道他和我在一个班。他的名字惹了笑话,有几个男生笑得前仰后合,至于嘛,我觉得马彬这名字没什么不好。倒是他害羞的模样很可爱,我内心希望他下次别窝在角落,应该站起来大声应答。男孩子,就该自信一点儿。
马彬……呵呵,我记住这个名字了。
1999年11月28日 晴
一学期过了一大半,好无聊。收到一些信,现在的男孩写情书都这么露骨吗?好不容易有个委婉温和的学长,结果抄自三毛的《雨季不再来》,丢脸啊,麻烦标注一下出处好吗?笨蛋。今天中午在楼顶发呆,陈淮问我这么多人,就没一个称心如意的吗?我说,青春苦短,我可没空去做这些小朋友的陪练。我要做他的最后一个,虽然挺难的,但这才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