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我们一起,把悲剧过成喜剧。
1、透明人
我人生的第一份正式工作是电台主持人,那时广播行业对我们来说很神秘,是个有魅力的职业。城市电台招人,我去应聘,几轮考试,进入面试阶段。领导跟我交流过后,觉得我语言流畅,会讲一些治愈的小故事,适合晚上哄人入眠——就是现在说的暖男——于是安排我主持晚间节目。
那时深夜谈话节目很火,曾经有一个女主持因为倾听太多苦难,成了垃圾桶,郁结成疾,没扛住自杀了。台里一直没找到适合做这类节目的主持人,停办了一阵子,晚上几首歌翻来覆去放,收听率越来越低。我去后,便让我做,晚上10点开始,12点收工。
领导想了个名字叫《人间喜剧》。我一听,觉得完了,我是小清新啊,这名字听起来太逗比,驾驭不了。领导解释,晚上听节目的都是睡不着的人,他们在这个时候把伤口剥开,一个人掉泪,你要陪他们把悲剧过成喜剧。这么一说,又觉得很温暖,于是定了。
把悲剧过成喜剧,七个字,多难啊。
要知道那时我只有21岁,得一个人在直播间对着话筒扮演智者,偶尔会爆出一些金句,比如“若你还没睡,我替你盖被”“全世界失眠,是在等我关灯”“所有星球都醒着,因为你在哭”,第二天被同事嘲笑是矫情派掌门人。
两小时的节目,内容设置每次都一样,我瞎叨叨半小时,讲我的或者听来的故事。然后接热线,听打进电话的听众瞎叨叨,没话说的时候就放放歌。开播后效果惊人得好,成为很多人睡前的期待。
总能碰到奇葩听众。
“喂,是我吗?”
“是您。”
“喂喂喂,喂喂喂,真的是我吗?”
“很高兴在《人间喜剧》遇见您,我愿意做您的倾听者。”
“我就试试电话欠没欠费!”
“恭喜您没欠费,晚安。”
嘟嘟嘟……
“喂,是我吗?”
“是您。”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这位女士,这么美好的夜,为什么哭泣?”
“我老公打我!”
“他为什么打你?女士,如果很严重的话,我建议您报警。”
“哦,我和楼下小王的事被他知道了。”
“这样啊 。”
嘟嘟嘟……
“喂,是我吗?”
“是您。”
“我心情不好。”
“希望《人间喜剧》可以帮到您,如果可以,请说出您的故事。”
“我喜欢了五年的男人不喜欢我,从不理我,我在他面前还不如别人送的史努比,他甚至到现在都不知道我的存在。我试图放弃,但每个晚上都梦见他,我觉得是中了他的毒,却没有解药。我应该怎么办?”
“听声音您是一个脆弱的女孩,每一段爱情,只要发生了,都是对的,我建议您或许应该先寻找与他单独相处的机会。”
“那不可能。”
“为什么?”
“他叫金城武。”
嘟嘟嘟……
2002年夏天的一个晚上,节目快接近尾声。我放完一首郑智化的《让我拥抱你入梦》,准备接听最后一轮热线。打进来的是一个男孩。
“喂,是我吗?”
“是您,请问怎么称呼?”
“我叫小董。”
“小董晚上好,我们还有十分钟的时间,如果可以,听听您的故事好吗?”
“我还是不敢相信真的是我。”
“毋庸置疑,所有失眠的听众都在听您的声音。”
“我以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听我说话。”
“怎么会呢?”
“易术,你孤独吗?”
“当然,不然我不会选择做广播,躲在这个直播间,不用看任何人的眼睛,却可以听到很多人的故事,我想这也是孤独的一种吧。”
“你刚才放的歌很好听,我喜欢其中一句歌词。”
“哪一句?”
“玩火的孩子烫伤了手,让我紧握你的小拳头。”
我们简单聊了一会儿,因为时间关系,挂断了。
我着急走,肚子饿了,电台楼下有一家面馆,每次做完节目我都去那吃碗面。
第二天,我做完节目,又去面馆点了碗肉丝面,趁热吃。
有个年轻的男孩走来,坐在我面前。
“你是易术吗?”
“是的。”
“我是小董。”
我想了起来,那个问我是否孤独的男孩。
他又说:“我在这儿等了你很久,他们说你会来。”
“有什么可以帮你吗?”
“我每天都听你讲故事,今天想跟你说说我的故事。”
“好。”
“会不会打扰你?”
“不会。”
小董是个普通的男孩,他管自己叫透明人。
小董单亲家庭长大,跟妈过。他长得不难看,但也不好看,是那种见过三次还记不住的长相。他成绩不够好,没有特长,没有恶习,不吵,不闹,不淘气,规规矩矩一个人。所以,在任何一个集体里,他都是很容易被忽略的那一个。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如果突然有天消失了,可能也要很久很久以后才会被人发现。
他说:“我当然知道,大部分的人都是这样,可是没有人甘心这样。”
后来,他做过一些改变。
比如,他想让笨口拙舌的自己显得更幽默,人前人后说几个冷笑话,但还是没有人搭理,那些笑话从他嘴里说出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人认为这是一种冒犯。
他还想多去图书馆,看书背诵,好让自己跟人交谈时滔滔不绝,有学识的男孩交友不会太难吧。但还是失败,他试图多说几句,总被打断,对方责备他不识时务,喋喋不休,请闭嘴。
接着他开始努力让自己变得勤快,乐于助人,卑微得几乎有些讨好,可是依然没有用,没人记得住他,大家管他叫“那谁”。
没有人关心他,没有人在意他的喜怒,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是个透明人。
他们学校附近的路口,有家名叫“蝶恋花”的美容美发店,装修堪比《国产凌凌漆》里的丽晶大宾馆,狭窄又肮脏,晚上闪烁着暧昧的粉红灯。每当有人走过,里面的姑娘都伸出白花花的大腿,挥着手。只有小董路过时,她们无动于衷,将他视作空气。
小董说:“连她们都不理我。”
直到小菲出现。
她是小董全宿舍的女神,也是上帝为小董开的那扇窗。
有一次公开课考试,小菲坐小董后面,漂亮女生学习不好,拿笔戳小董的背,小董迅速心领神会,往旁边挪了挪,小菲顺顺利利从头抄到尾,侥幸及格。此后,小菲经常叫小董一起吃饭,开心的时候第一个打给他,难过的时候靠在他肩膀上哭,还把他介绍给自己的闺密,说,这是小董,我的战友。
舍友们惊讶,宿舍最不起眼的小董如何深得女神欢心。小董很享受这种重视与关注,他知道自己成为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有天下午,小董接到小菲电话。
小菲:“明天陪我去上海吧?”
小董:“明天还要上课。”
小菲:“去不去?”
小董:“去去去!”
小董激动得从上铺摔了下来,趔趔趄趄跑去火车站买了票,但只有一张座票和一张站票。他毫不迟疑就买下,一路站在小菲身边。累得要死的时候,看看小菲,满血复活。
这对小董来说是一次重要的旅行,女生主动约男生出远门,算委婉的表白吧。
他有些焦虑,酒店还没订,怎么住呢?出发前,宿舍有人建议他一步到位,直接当成蜜月,过完了再返校。但他不这样认为,不能这么快就住一间房吧,要做柳下惠,正人君子,说不定这是小菲的考验呢。
还有一小时到站。
小菲:“谢谢你陪我。”
小董:“应该的,我梦见过我们一起去外地,实现了!”
小菲:“有你在,他就放心了。”
小董:“他?”
小菲:“我男朋友啊,忘了告诉你,我去给他过生日,他一定会好好感谢你。”
小董:“那我是什么?”
小菲:“战友啊!”
小董下了火车就买了回长沙的回程票,一路哭着回来。
闹半天还是个透明人。
他回到长沙时,天色已暗。
他没回学校,去了“蝶恋花”,在门口徘徊许久,终于有个红头发姑娘伸出手,说:“帅哥,进来呗。”
他走了进去,朝沙发上一坐,紧张得腿直抖。
红发姑娘:“做什么服务呢?”
小董:“除了理发,还有什么?”
红发姑娘:“除了理发,什么都有。”
小董:“那随便。”
红发姑娘:“你找谁帮你做?”
小董:“就你。”
红发姑娘捏了一把小董的脸,乐不可支。
从“蝶恋花”出来时已是晚上九点,他回了学校,公车上靠着窗。他说,那一瞬间真正感觉到无助,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在乎我。
“就算那一刻我死了,也没人会报警。”
我的面快吃完了,小董也说得差不多了。
小董:“昨晚我试着打了一下你的热线,没想到打进来了。”
我:“那么,现在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小董:“你能做我的朋友吗?”
我:“当然。”
小董:“我只是不想再做个透明人。”
我:“其实,做个透明人也不差。”
小董:“为什么?”
我:“你干吗非得别人重视呢?存在感是自己创造的,永远不要试图通过取悦别人来获得友谊和爱情。透明挺好,让人看不见你的成长,没有留意你的变化,等你准备得更充分,突然彪悍地出现,才叫惊艳呢。”
小董:“我该怎么做?”
我:“你热爱什么?”
小董:“我喜欢摄影,因为我一个人就可以完成。”
我:“去做吧,这是你该做的。”
我们在面馆门口分别,他笑着挥手,目送我。
后来我和小董常邮件联络。他背上包,利用假期去穷游,给杂志拍照、给网站写旅游专栏挣钱,获得了电视台和旅行社提供的去国外免费旅游体验的机会。我在网上看见他的照片,脖子上挂着单反,戴个太阳帽,双手抱胸,一副将军的派头。
他常发邮件给我,传来在不同国家的照片,有一张在南非的沙漠,他在邮件里说,大风吹,大便时要摸清风向,不然会甩自己一脸屎,而且风向时刻变化,他只好原地蹲着转圈,像只鸭子,我一口水没喷电脑上;他在墨西哥的火山口跨年倒数,躺在火山口自拍,他在邮件里说,此刻我觉得被岩浆卷走也值,死得轰轰烈烈,会有人当我是英雄;他在云南虎跳峡,带头走悬崖边的天梯,其他人中途撤退,他走完全程,照片上是他胜利的笑脸,而他的手搂着一个短发干练的女孩,也笑得很开心。
我问,还是透明人吗?他答,不是,专栏让他收获不少粉丝,他们叫他驴总,一群铁杆驴友视他为偶像。
我暗暗为他高兴。
有天晚上,打开电视,驴总小董居然在接受采访。
主持人:“你大学刚毕业就成了炙手可热的旅游达人,你是怎么做到的?”
小董:“做自己热爱的事,很容易就做到了。”
主持人:“难道没有失魂落魄的时候吗?”
小董:“有。最难过的是有一天,我失去了最爱的女孩,觉得自己一无是处,生无可恋,那晚我买了一瓶安眠药。慎重考虑后,我下定决心,琢磨着这一瓶吃下去应该不会太痛苦吧,却听到电台里在放《让我拥抱你入梦》,有句歌词很打动我,‘玩火的孩子烫伤了手,让我紧握你的小拳头,爱哭的孩子不要难过,让我陪着你泪流’。然后我拨通了热线,那位主持人救了我,后来他告诉我,存在感都是自己创造的。很有道理,共勉。”
2、小呀嘛小蝴蝶
窗外大雪,静静地白着。
直播间暖气足,有点儿热,突然有了睡意,放首歌,走个神。之前有个女生打来热线,她说自己大学快毕业了,还没谈过恋爱,喜欢过一两个男生,都错过了。她觉得自己相貌平平,又有点儿怕跟陌生人打交道,于是开始担心自己会不会孤独终老。
放完歌,我继续给睡不着的人们煲鸡汤。其实有时候我会怀疑,这些话到底有没有意义,它们听起来很机灵,但并不可以帮人解决问题,听众们获得短暂的慰藉,第二天仍然要面对痛苦,温暖不过是假象,寒风依然刺骨。
领导跟我说,如果连鸡汤都没有,那么痛苦便会更痛苦。我点点头,或许可以帮到谁,也许有人正好因为你的一句话,改变了一些恶的想法,哪怕只有一个,都是功德。这是唯一支撑我继续做下去的原因。
“听完这首歌,不知你是否还守候在收音机前,每个失眠的人想必都是孤独的,不过我始终相信,世界上总有一个这样的人存在,他是上帝专门为你量身定制的——你悲哀,他不会欢喜;你疼痛,他会捂住胸口;当风把沙砾吹向你的脸,他也会不自觉地揉眼睛。但他存在于一个未知的角落,命运会考验你们的耐性,不会让你们从一开始就相遇。但你要相信,你们总会相遇。你所有等待的煎熬,你所有无法解答的困惑,你所有阴郁刺骨的雨天,在他出现之后,一切春光明艳,繁花盛开。”
导播开始接进热线。
“喂,是我吗?”是个声音聒噪的女生,信号不太好。
“没错,是您。”
“你刚才说的那段话是抄QQ空间的吧?”
“这位听友,刚才的话是我有感而发。”
“别瞎扯淡了,你好意思说这样的话吗?”
“这位女士,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我怀孕了……”
“恭喜您。”
“你不打算认了是不是?”
“我?认什么?”
“装什么傻,孩子是你的啊!”
嘟嘟嘟……
导播及时切断了她的来电。做晚间节目的,平均每个月都会遇到一个疯得不轻的听众。负责监听的领导打来电话,简单了解情况,慰问几句,便挂了。之前那个女主持自杀后,电台加强了晚间节目主持人的心理疏通工作,怕有人重蹈覆辙。
我才不会自杀呢!于我而言,听别人的故事是件有趣的事,只过自己的人生太乏味,八卦别人都经历过什么,是我的乐趣。怕就怕对方的故事不够精彩,讲得不传神,又啰唆,让我无法感同身受。
雪越下越大。
两天后,做完节目,收拾一下,赶着去吃面。
直播间外闹腾起来。
一个女孩沙哑的声音:“我要见易术,出来出来!不认账了,是不是男人!”
同事和保安三个人都架不住她,我听见自己的名字,认为这事一定因我而起,赶紧冲过去,看见了一个满头红发、浓妆、手里拿着半截烟的少女。她的小腹微微凸起,应该是个准妈妈。
我:“怎么回事?”
少女:“我带孩子来找爹。”
我:“你找错了吧。”
少女:“你是不是叫易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