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秦文忠莞尔一笑,点点头。
九
回到家,夜色将临,这一整天的行程后秦文忠感觉有点疲惫,索性就在路上晃荡起来,放松心境。走过了一条水泥路就是大寨河,横亘在前边,这时河里的水静静地流淌着,再清洁的水还是有点浑浊,偶尔一堆浮萍飘过也显得有点毫无生气,上午一般是退潮期,下午三四点钟是来潮,冬天的南方都是低汛期,即使涨到最高也就刚刚把河里之前遗留下来的渔网刚刚漫过。秦文忠的家乡捉鱼的方式举不胜举,有用钩子钓鱼、排鱼的,有用麦弓撑鱼的,有大网打鱼的,还有就是用水下的渔网兜鱼,一般用网眼比较小的网做成筒状,每隔一段用箍圈撑起来,在河里打着树桩,渔网就安在水下,沿着桩子不知路线绕着,其中第一节和最后一节有倒钩,就是只能进去不能出来,这样鱼、虾、蟹等顺着潮水来回,只要进入鱼兜就出不来,越进入里边到了最后一节就都堆在里边了,隔几天主人就可以划着小船去最后一节收了,当然曾经出现过小孩子游泳误入其中结果被困死的情况,所以一般大家游泳的时候都敬而远之。
江南地区多的是江、河、湖、泊、塘、浜,纵横相连,从飞机上看下去水路将陆地划成一块一块的孤岛,而孤岛之间靠着一座座桥相连,所以江南以前最主要的交通工具是船和腿,秦文忠记得很小的时候,路还都是泥路,去市里有两种方式,一种是走路,走半天;另外一种是每天一班的轮船,大概是七点钟在镇上的码头等候,几个小时到市里的渡口,上岸后来一碗阳春面,是一种享受。秦文忠站在桥上看了一下桥栏上刻的名字,此桥和乾隆竟然一个名号——“长春”,桥下的河水依旧慢慢流淌,但再也找不回原来的热闹了,河里也没有什么船,两岸的村民也不再依靠她,洗澡有浴室,洗衣有井水,喝的烧自来水,唯一的价值在于身处这个富饶的江南地方,多的是水,冬天不旱,夏天不涝,只是少了水带来的乐趣,水不再是丰富多彩的元素,她用完全的自己见证困苦下发展的心切,心切之后带来的包袱。
桥下是一间小商店,昏暗的灯光下,一对老夫妇正在整理着案头,门前很是干净,放着几把椅子,是三两老友散去后的残影还是给疲惫路人休憩的善意?一切无从考证。老妇人用抹布擦着柜台和橱窗,窗里边的商品已经很陈旧了,也许除了应急的东西,现在的村民都很少来这样的小店光顾。老爷子戴着老花眼镜,正用笔记着什么,也许是一天的账吧,抑或是一生的记忆。秦文忠走过,老爷子摘下眼镜,冲着他笑了一下,秦文忠点头微笑,但在记忆中使劲搜索,完全没有与之匹配认识的。
穿过这个小村,就到家了。
一家人还在那边吃饭,只见到坐在椅子上的阿芳,端着碗,一边扒拉着饭,一边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在那儿哭鼻子呢。
“文忠,你怎么回来了,事情弄完了?也不提前打个电话?”母亲端着碗,站起来,关切地问着。
“没事,我随便吃点就行了,刚走了一下。”秦文忠关了门,脱了外套放在旁边的长凳子上,“这姑娘怎么了?光在那边哭呢。”
“今天文诚看了她的成绩单,考试考得不好,就罚她在台下吃,还用扫帚打屁股了。”祥姨回答着。
“教育为主,别用暴力,阿芳,坐上去吧,这坐椅子上也没法吃呀,我哥呢?什么时候出院的?”
“刚上楼去了,今天才回来,看到阿芳玩游戏,瞧了一眼成绩单后就不让阿芳吃饭,我好说歹说,才罚她不上台吃。”
秦文忠坐下,阿芳看着他坐下端着碗也过来半站半坐地粘着凳子的一角,眼泪汪汪地看着桌子上的菜,夹了几筷子放在碗里边快速消灭,然后又抽泣起来。
“别哭了,快吃吧,不然你爸下来不让你吃了。”祥姨站起来,收拾了一下用过的碗。
楼梯上出现了脚步声,阿芳就如弹簧一样,从凳子上跳起来,回到椅子上端着碗坐着。这倒是吓了秦文忠一跳,说道:“吓了我一跳,至于嘛?吃饭就好好吃,我跟你爸说。”阿芳这才回到凳子上,安心地吃饭。
“哎,秦芳!跟你说过的忘了?找打是吧?回到位置上去!”随着声音,秦文忠的哥哥秦文诚从楼梯上下来,瞪着大眼睛吼着女儿。
这下是阿芳吓了一大跳,急忙坐到了椅子上,眼泪经不住又留了下来,虽然没有声音,但是两个肩头耸动着,低着头,手不断抹着鼻子。
“阿芳怎么了,你大吼大叫的,你伤怎么样了?”秦文忠问秦文诚。
“你看一下她的成绩单就知道。”秦文诚说着将一个小红本子放到文忠面前,继续说,“伤倒是没有什么问题了,趁着过年这几天还可以休息几天,不过打人的现在还没有抓到,你同学朱子钦有没有跟你说进展?”
文忠放下筷子,拿起红皮本子,是初中生手册,自己以前也有,里边是成绩单还有一些德智体美劳方面的考评,一边回道:“这些天没有联系老朱,事情发生后他跟我说过,这事情追查起来还是挺困难的,但按照他的经验以及对笔录的研究,可能是一些有黑社会性质的团伙干的,你想想什么时候有招惹过这样的人?”
“直接招惹应该是没有,不过拐弯抹角的就难说了。”
“啊?怎么说?”
“现在社会这么复杂,在工厂我也算一个小头,底下很多工人,有本地,有外地的,稍微严格一点,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不服;而且有时候也玩玩牌,虽然不欠赌债,但难说谁输了不眼红了,抑或是搬迁的事情也说不准呢。”
“咦,其实这成绩还行吧,语文83,数学78,英语92,历史,地理,生物,体育这些都是优良呀,不错啊,你看错了吧,哥?”秦文忠翻开手册,看了一下成绩单,又看一眼老师的评语,“好像就有点学习注意力不太集中,其他的都还行啊。”
“语文83,数学78,这叫还行呀?”秦文诚看了一眼低着头的秦芳,“你问问她,这在班级里边是多少名?”
“啊?阿芳?”秦文忠转过身去,问着阿芳,相对来说秦文忠性格比较温和,秦芳愿意和他交流。
“34名。”
“34名?也不算差了,我们高中的40名现在都上中科院研究生呢。”秦文忠倒是有点不以为然。
“这能比吗?她那班现在一共才39个人,这不是倒数了吗?”秦文诚显然不是很满意文忠的反应,“你那是省重点,而且是高中,没可比性,她那初中合并来合并去也没剩多少了。”
“哎呀,39个人,34名,确实不算太好,阿芳,你看看哪里有问题,针对性补一补,才初二,有时间呢。”
“就知道整天打游戏,现在学校减负,也没有多少作业,家里边也没有人看着管着,晃来晃去,再考这点分数,索性进工厂算了,也指望不了什么了,多在学校一年就浪费一年,还不如去工厂多赚一年的钱。”
“不是你说的那样,我平时也有学习的。这次不好,也有点失常,但学校的题就是变态。”秦芳站起来,争辩着。
“你自己做不出来,反倒怪起学校的考试题目了,你太搞笑了吧。”秦文诚看起来也被她的理由搞得哭笑不得,搓了一下手,“那你倒是举个例子,我也尝尝鲜,听听新鲜事。”
“叔叔,你说‘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这句诗写的是谁啊?”秦芳放下碗,眼睛睁得大大的,非常期待地看着秦文忠。
“诸葛亮!问你叔干吗,我都知道。”秦文诚抢答了。
“嗯,对的,我也是这个答案。”文忠点点头。
“孔明应该也没有错了?”秦芳歪了一下头。
“诸葛亮,字孔明,号卧龙。写孔明也算对的,没错啊。”文忠很肯定地回答。
“哈哈!”秦芳拍了拍手,挑起了舞蹈,转了两圈,来到秦文忠面前,满脸笑容,说道,“叔叔,我就写孔明的,可惜被叉叉!”转而,她又转到秦文诚前边停了下来,双手一摊,一副无可奈何里边又透着胜利的姿态。
“是不是呀,有没有这么变态呀,这样的知识我们上高中才学习的。”秦文忠也感觉有点诧异,有点好笑。
“即使给你5分,你的排名也过不了一半,是不是?像抽风了一般。”秦文诚有点泄气,好像狠狠被女儿作弄了一番。
“哼,这样的事情可不少。叔叔,我们现在要学很多拔高的知识,要考机动题目的。”秦芳胜利者一般又端起碗,这下可以毫无顾忌地夹菜吃饭了。
“算了,没啥指望了,我们小时候是自己不努力,只能种地,现在是在乡村上学努力了也没有啥希望。跟你妈学点手艺去工厂得了。”秦文诚犹如泄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初二,还早,村里不是好几个都转学去了市里上学吗?”
“有点钱的清一色全部送小孩到城里了,你姐姐不是将小军送到私立学校了吗?”祥姨插话道。
“去城里,首先找关系,转校费,其次日常费用,有个人得看着,还要在城里租个房子,初中没有全封闭的,再说了人家送过去都是小学就过去了,一切都很适应,现在城里和乡下课程都不太一样,一个节拍没跟上,你就落下来了,请家教都挺难的。”看来秦文诚不是没有想过,是现实不太允许。
“我当时不就是一直读乡村中学的嘛,好好念,还是有机会的。”秦文忠倒是真的初中一直在乡村读,高中才到平江中学。
“今时往日已经不一样了,你那时农村的教育资源还是挺好的,至少稳定,积累了一批能力比较强的老师,城乡的教学内容相差无几,现在,城里学校都是在普通大纲的基础上有很多自己设立的知识点,学生资源、教师资源越来越集中。秦芳他们班上学期还有45个学生,这个学期剩下39个,两个退学进工厂了,四个到城里去了,老师就不用说了,有关系的,能力强的全部走了。”
对于这些,之前秦文忠还是有所听闻,不过今天从哥哥口中说出来,就如一个已经知道的秘密终于掀开盖子,赤裸裸地摊在面前嘲笑着自己,顿觉异常无力。
“你真要阿芳辍学?”秦文忠看着秦文诚说道。
“我本来也是句气话,但是刚才经过一讨论,发现上不去,还不如不读了,反正现在够用了,能看电视报纸,能算算数,游戏、电脑玩的都挺溜。去工厂赚钱,攒点钱,找个人家嫁了也挺好。”秦文诚看了看秦芳,苦笑着说。
“要嫁你自己去嫁吧,我才不嫁呢。”秦芳甩出一句,似乎很不屑的样子。像她这样的年纪,最羞的就是谈论男女之间的事情,正处于开始发育的懵懂期,很多时候也没有人教,而面对的却是一个充满未知的世界,首先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那是否可以这样的:搬到市郊的农民新村,去城里边上学是否可以方便一点?也不要要求那么多了,反正我也不会在家里待多长时间。”秦文忠说的是搬迁签协议的事情,秦文诚一口气做“头老虎”签订协议要三套房。
“到城里上学要城里户口的,如果不是,那就要交很多钱,而且现在政策又有限制,一年只能多招几个,好多有钱人都挤破脑袋进去呢。好像就是去年还是前年,有人写信告到省教育厅了,因为很多人都想塞到好的学校里边去,一个50人的空间,硬要塞70人,很多家长就不愿意了,加上学校有人收钱收的有问题,结果被人捅到省教育厅,专门下了红头文件,下达了关于转校、赞助费收取这些事情的规定,虽然现在暗地里还是有偏门,但是走起来风险不小。”秦文诚倒豆子一般,喝了一口茶,转而说,“这房子十几年,但我们的宅基精贵呀,老人们说我们这片的宅基上风上水,哪能这么轻易搬呢。再说不敢惹姓吴、姓陆的,拿我们家开刀,要付出代价的,那些建房子的开发商赚的自己都不相信,你还替他们着想……”
“嘿嘿,索性你就再多生一个算了,就可以跟拆迁说这个理由了,你说秦芳,是不是,你爸妈再生一个,你就要好好学习,不然没人理你了。”秦文忠看空气僵持着,就开玩笑似的说。
“哈哈,我倒还想呢,总算找到一个更小的可以欺负,何乐而不为呢。哼!”秦芳倒好像无所谓,还很开心似的,“我爸妈答应,我没问题。”
“……”秦文诚摇了摇头,“你看我们村里边……揽不了这个瓷器活,就别想这个金刚钻了。”
“妈,我帮你收拾吧。”看见秦芳吃完,大家也没有什么话说,秦文忠站起来,帮着祥姨收拾桌子,端着一大盆的碗走进了厨房。
“你哥想的就是钱啊。”祥姨趁着文忠洗碗的空当,悄悄地说。
“想钱也没错,就是别想太多,也别太多想就行了。”
“他可不这么想,前段时间总是和在根他们在一起喝酒呢。”
“和在根?在根也在说服他赶紧签协议吧?”
“也许没这么单纯……我也不清楚。洗完了,弄点水温温脚吧,今天走了一天了。”
这天晚上,秦文忠躺在被子里倒是重新又想了祥姨说的话,想不通,但总觉得母亲不会这么无缘无故说这话的,这点他绝对相信。
在家里波澜不惊地过了几天,到了大年三十了,天气挺不错,虽然早上有点雾霭,但太阳一出来,一会就一扫而光了。早上很早,祥姨就出去了,今天将是她很忙的一天,因为要做圆团、赤糕还有馄饨,同时还要做二大桌子的菜。原来在旧时,全家人都动起来,一般过年前三天就开始准备各种各样的原料,而现在很多人到大年三十中午才开始放假,很多程序就此精简,顺带着过年的气氛、过年的礼仪等等也跟着“精简”。
但在乡下的话,圆团和赤糕这些东西还是必不可少的,因为要祭拜祖宗和灶头公公,祖宗保佑家丁兴旺、万世繁衍,灶头公公则是保佑风调雨顺、丰衣足食,即使社会如何变迁,程序如何精简,这份信仰也永远无法磨灭,有时反而显得更加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