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娟第二次得到陆在根的消息是他正式被批捕后，羁押在市郊区的劳教所里边。晚上吃饭，王文娟、公公两个人，后来叫了陆姨也上桌来一起吃。吃了一半，公公陆明江抬起耷拉的眼皮，似乎自言自语，也似乎对着自己的媳妇说着：“天气冷，在根那边不方便，可能要去看一下，拿些日用品，还有衣服什么的。”转而看了一眼陆姨，陆姨马上说道：“是啊，早上那边还来电话了，说该拿点衣服什么的过去。今晚我准备一下。”
王文娟说道：“没事，陆姨，我来收拾，明天我去一趟。”
说完，大家都没怎么说话，默默的吃完就回房间的回房间，洗碗的洗碗，继续听老戏的继续听老戏。王文娟在楼上，整理了一下房间，收拾了一些明天要带的衣服，听到门外公公陆明江的咳嗽声音，放下手中的活就开门去了。
“爸，你怎么来了？有事情叫我下去就行了。”王文娟看着公公气喘吁吁的样子，说道。
“哎，有些事情，只能说给自家人听，你陆姨虽也是亲戚，但也没有到那个份上。”说完，走进楼上的客厅，坐在“桃花岛”里边的竹椅子上，沉默了一会，对王文娟说，“娟子，公公跟你说几句心里话，说得不对的地方还请你看在我的老脸上多多谅解。”
“爸，您说，没事的。”王文娟忐忑地说着。
陆明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娟子，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我替在根给你说声对不起。如果非要怪的话，就全算在我身上好了，都是我不好，当年如果我一再坚持的话也不会出现现在你们两个人都心里憋屈的事情了。也许在根他也会收收心，不会现在这个地步了。我是在根的爸，从小看着他长大，他很聪明，就是太固执，当时一门心思非要娶你进门，我就觉得你们不是一个门路的人。后来他长大了，很多事情我说了也不听，管也管不了，我预料到他会出事，但没有想到会是这么大的事情。”
王文娟听了，低下头，说道：“爸，这些都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和您没有关系。您放心好了，明天我会去看他的。”
陆明江突然老泪纵横，颤颤地说道：“我知道一直以来，你都很要强，从来不花在根的钱，坚持自己到工厂打工挣钱……”
“这样我也过得挺好的。”王文娟淡淡地说道。其实她虽然和陆在根一直貌合神离，但是对公公陆明江还是挺尊敬的。
陆明江从口袋里边掏出一个小塑料袋子，里边好像还有信封，递给王文娟，说道：“这是两张银行卡，一张是农信社的，一张是邮政的，密码是你们的结婚纪念日，里边的钱都是我积攒下来的干净钱。我想这段时间你用得着，人命关天，别舍不得花。”
王文娟眼眶里边泪水打着滚，有点哽咽地说着：“您的钱先自己留着，如果实在需要我再跟您要。”
陆明江点了一下头，但还是默默地把东西放在了桌子上，转身掩上门走下楼去。
见到王文娟，陆在根似乎愣了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问了一下家里的情况，便是长时间的沉默。
王文娟看着这个之前意气风发，经常趾高气扬的男人，穿着蓝白相间的囚服，头发乱得像个鸡窝一样，胡子邋遢的好几天没有刮了，眼睛里边充满了血丝，黑眼圈很明显，似乎晚上根本没有睡过觉一般，有点鄙夷，又不免有些可怜，说道：“给你拿了些日用品还有衣服，检查完后就可以去取了。”
王文娟总觉得这时的陆在根眼神有点不太对劲，但是也说不出了个所以然来，只是很明显眼神都是发散的，远没有原来那么聚焦。只见他突然凑近来悄声说道：“保险箱的密码是你生日。”没等旁边的狱警过来又闪身离远，嘴里边喃喃地说着，“我看见有人想杀人了。”
从看守所出来，王文娟走在路上，感到了一阵的寒意，感慨着世事无常，这么一个精明能干的人竟也落到这个下场，这个人还是自己的丈夫。想着想着，王文娟痛苦地思索着，往下该怎么走？
本来她要直接去车站，坐乡村巴士就可以回去了，不过这几天冷暖反复，容易感冒，在路过药店的时候想买些感冒药备着。却在门口遇到秦文忠，两个人险些撞上，对眼一望，都甚是尴尬。
“你，买药？”秦文忠问着。
“嗯，是呀，刚去看守所给他送点衣服去，顺便买点感冒药备着。”王文娟的眼神中透着一丝疲惫，飘忽了一下说着。
“我去高中母校有点事情，下午……”秦文忠说道，“你急着回去吗？要么去前边的店里吃点小馄饨和烧卖？我是专程这个时间过来，吃完再去学校。”
王文娟看了一眼秦文忠，小声说道：“不了，我赶回去有点事情。”说完，便匆匆离开，留下秦文忠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门口。有时候越是想见一个人，当真正见到的时候，却又不知所措，甚至慌不择路。王文娟原来以为这只能是发生在少女时代的事情，没有想到有时候有些事情不会随着世事的迁移、时间的变化而改变，转身离开的一瞬间，她就后悔了，想着如果身后的男人能够拦住她该多好好，可是这才是奢望，凭什么人家要这么做，不但自己已为人妻，而且是早已明日黄花的土包子，她甚至上车后看都不看那个方向，等到转过角落才放松下来。
而这边的秦文忠也后悔着：自己应该上去拦一下的，这么多年没有见面，只是那天晚上打过一次后来怀疑了很久的照面，现在正好是天赐的机会可以坐下来聊一聊，却眼巴巴地看着她转身离开，甚至看都没有看自己一眼，也许，这就是她的本意吧。
三十八
秦文忠转身走进了“吟春园”，看似很诗意的名字，其实就是一个旧而不破的店面。圆拱的木头门面进去，拥挤地放着十几张桌子，每张桌子上放着方便筷子和辣酱、酱油、米醋等调料，墙上挂着用楷体写着小吃的木牌，从汤面、粽子、生煎包子，到烧卖等等一应俱全。解放东路这家店是十几年前解放路拆迁的时候仅存下来为数不多的老字号，紫红色木质门面与相邻的各家服装店、超市、饭馆差别很大，一眼就能看到。以前上学的时候，秦文忠和同学经常过来吃东西，今天和苗正光约好，资助学生的一些资料和文件还需要办一些手续，便提前来正好走前再尝一尝家乡的小吃。家乡的粽子自不必说，小城的小吃中，他最喜欢的就是烧卖，细细剁碎的新鲜瘦肉包在薄薄的面皮里边，可以加上一些作料，使得蒸熟后的馅鲜而不腻，然后揉成圆圆的，用五指抓紧面皮自然黏合，下边呈小球状，上边是面花，花蕊里边还透出一点肉馅，最后就是放在小蒸笼里边蒸熟，度量单位为“客”，每客烧卖有十个，然后趁着热气蘸着米醋，鲜美异常。这是秦文忠百吃不腻的小吃，而且就是喜欢吃老家的烧卖。
这个时间倒是还早，吃东西的人还不是很多。秦文忠坐下，一个围着白围裙的阿姨就上来招呼，说着生硬的普通话问着要吃什么。秦文忠点了两客烧卖，另外一碗小的阳春面，特别叮嘱了如果有猪油一定要趁着热汤加一勺猪油膏。阳春面是最简单的食物了，一抓挂面放入沸腾的汤水里边，三五分钟就捞上来，放入一勺子猪油和一点蒜苗叶，整个屋子都是香味，馋得人直咽口水。
办完正事，苗正光拉着秦文忠要去一个地方，说他到了地方一定又惊又喜。车在一个弄堂口停了下来，苗正光下车往前走，秦文忠跟着，转了两个小弄堂口看见一个门面，上边有好几块牌子，有“水洞埭居委会”，也有“水洞埭社区服务站”，还有一个是“平江市农民工法律咨询服务中心”。
苗正光站在门口喊着：“老钱，给你带来老朋友了，快点出来呀。”
“哎，谁呀？”里屋的声音越来越近，到门口秦文忠才看清原来是钱菲的父亲，穿着一件蓝色的鸭绒服，带着一副老花眼镜，脚下蹬着一双棉布鞋，“哎哟，是苗老师，快请进啊。”
“你看，这是谁来了？”苗正光指了一下秦文忠。
“这不是秦老师吗？刚才我还不敢认呢。”老钱推了一下老花眼镜，仔细端详了一下秦文忠，笑了笑。
秦文忠一下子也没有明白怎么回事，被两个人拉进了一间办公室。环视了一下，虽然办公室很小，但是打扫得很整洁，东西也是很有条理，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老钱就拎着热水壶给他们泡茶，被苗正光阻止了，说道：“老钱，别忙活了，我和老秦坐一会就走，他还有急事，这次就是过来看看你，也顺便给老秦一个惊喜。”
老钱听完，索性放下热水壶，坐到对面，搓了搓手，笑着说：“那就不客气了，你们自便呀。嘿嘿，反正这些客套的我也不太会。”
见秦文忠还是一脸的茫然，苗正光笑着说：“老钱现在可是大人物，前几天都上了我们平江日报了。专门为农民、农民工进行法律咨询，特备是在劳资关系、工伤赔偿等等方面提供几乎是专业的咨询服务。”
秦文忠听后一拍大腿，笑道：“我说嘛，这太好了，确实是个惊喜的消息。”
“你说这个世界上的事情谁能说得好的？上次你们来的时候，我正是郁闷的时候，在村里边被当做‘上访危险分子’看了起来，自学法律上法院打官司也是输，哭诉无门。后来前段时间不是那个张年生倒台了吗？把法院的那几个黑心鬼都给纠下来了，我这个案子发回重审了，结果就大不一样，不但标牌厂赔了我一笔钱，还给我装上了假的手指，你看！”老钱伸出手，脱下毛线手套，露出黑乎乎的假手指，尝试着伸缩了一下，虽然有些笨重，但总归比没有显得入眼多了，“后来‘危险分子’的帽子也给摘掉了，整个人的精神气啊舒坦多了。后来那是亏了苗老师他们的帮忙。”
苗正光接着说：“也说不上什么帮忙，我们市里边的服装、箱包等加工产业比较发达，各种规模的企业都有，农民工啊，一般的技术工人特别多，需求也特别旺盛，但是有时候目标不是很一致，导致了工厂和工人间经常发生矛盾，造成一些不必要的纠纷，近几年尤其盛行。你看前段时间秦老师你们镇上就发生了‘机头税’事件导致了最后的冲突，在其中除了其他一些因素外，双方法律意识的淡漠或者说申诉无门都是重要原因。我了解到市里针对这个情况想搞一个农民工的法律咨询服务站，尽量免费或者少收费，为农民工提供法律资源。有了维权意识，还得有法律知识的帮助呀，但是如果聘用正规的律师事务所，这个成本就太大了，会造成门槛太高，没人愿意来的局面。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老钱，便把他推荐给了市里边，结果试用了一段时间，他们相当满意，还鼓励老钱考个律师证，继续干呢。”
“对，今年，我就准备考律师证，无论能不能考到，反正当做学习了。”老钱说道。
“不过呢，办公场所就不是很宽敞，借用水洞埭居委的。如果到时候市里的政府服务中心建成后，他们承诺争取给老钱一片地方专心搞这事。虽然工钱不多，但是老钱干得现在是有口皆碑。”苗正光说道。
“已经很好了，还在乎钱这事情，闺女由秦老师他们捐助，我这事苗老师又出了大力，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们好。现在我们父女俩生活过得很好，我干的也是很开心。”老钱说着说着有点哽咽，双手作揖，表达了谢意。
秦文忠赶紧说道：“这事情绝对是好事情，我们都在做有意义的事情，就不必在乎谁帮谁。如果今年拿到律师证，可以一定要告诉我。”
“好，好，一定，一定！”老钱笑着说。
“哎哟，老秦，你这是‘家祭无忘告乃翁’呀，哈哈！”苗正光开了个“文艺范”的玩笑，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走出老钱的工作地，秦文忠感觉相当好，好似在做梦一般，来劲似地夸着苗正光这事情做得太有意义了。
苗正光讪讪地说道：“其实，我也是受了你的感染。”
秦文忠笑了笑，拍拍苗正光的肩膀，没有说话。
苗正光倒是来了兴致，说道：“带你去一个地方，绝对有特点，给你临走前增加一点家乡的印象。”
秦文忠说道：“我可不吝啬接收好消息的，尽管来，尽管来。”
“去过报本寺吗？”苗正光问道。
“远远见过，没进去过。现在东湖边上一年一个样子，都目不暇接。报本塔我高中的时候倒是溜上去过一次，一则为了好奇，二则为了写作文。校园的生活太枯燥了，没啥好写的，只好登高一下，有点素材。不过后来据说被封了，不让上去。我还记得当时好像塔是在一个旧的船厂里边吧？我是记不得了。”秦文忠说。
“我们这东湖，古代称为称当湖、鹦鹉湖，水域浩大。明朝嘉靖年间知县陈一谦发动民工将疏浚城河土砾在湖中堆积成大小三个湖墩，其中一个叫做鹦鹉洲，就是你所说的那个旧船厂的地方。后来有个叫陆杲的在洲上建报本塔，共七层。清朝顺治年间倒塌，后又发起大力重建。当时乡绅陆慎几献出了大冢宰玉带一围、血经一卷，用作镇塔之宝。但到了康熙年间又濒临倒塌，由陆葇主持修复，改七层为五层。此后又修修补补了好多次，现塔通高四十九米多，平面为八角形，底层直径超过八米。塔内有螺旋石阶可登。报本塔身向东北倾斜超过七十五厘米，与世界上著名的意大利比萨塔虽不可同比，但亦为一斜塔。古人有所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报本塔可作一例。”苗正光稀里哗啦地说出了报本塔的典故。
“这功课做的，不错！”秦文忠说，“确实没有怎么太了解过。”
“走吧，现在报本塔下修了寺庙，几经扩建，场面很大，住持就是平江人，我们还挺熟悉的。之前在杭城灵隐禅修，后来自愿回乡重振报本精神。”苗正光说着拉着秦文忠上车，一路驶向报本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