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碑关》，罗通着实悲惨，京戏特有的写意风格，让那种生死较量的打斗既热闹残酷，又避免了鲜血淋漓。武生戏，基本上正面角色出现，随便念白两句交代一下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就开始舞刀弄枪了。似乎武生唱功都有欠缺，边打边唱最考验人，气息调门一丝不乱的，真是鲜有。
《状元媒》，摆了很大排场，队队宫娥两厢站定，柴郡主开始发少女幽思。谁说古代女性备受压抑了？该为自己找幸福时，各个都精明得紧。靳学斌换了官服出来串一把八贤王，延续吕布刚才插科打诨的特长。状元吕蒙正是须生，主要是他跟郡主两位针尖麦芒呓咿呀呀地唱。我突然想起鲁迅爷爷写的《社戏》，幸亏这不是老旦呢。
《壮别》，终于等到这出压大轴的戏了。叶老板一出场，端的有架势，那么大岁数演周瑜，仍旧“文武昆乱不挡，六场通透”。他没扎靠，也没插翎子，一袭高档渔郎装束，暗示这是发生在水边的故事。做了几个亮相后，黄盖老渔翁上场了，是裘盛戎真传李长春老板，年届更高，一派廉颇般的信誓旦旦。总司令这厢尊敬老英雄威风不减当年，先遣队长那边拍胸脯我办事你放心，风萧萧兮赤壁水寒，壮士此去兮一定要还。这是真正的兵不厌诈，而非绿林火并。满腔的豪奢放逸，就在一尊还酹江月中喷薄而出。戏文盖非《西厢》的浓词艳曲，倒得句句壮迈，可惜我记的不全，一句“你谈笑而去谈笑还”便足让人咀嚼半宿。
对了，《群英会》的英文是Trilogy of Swordsmanship，看着怎么有点像圆桌骑士。
网上搜了一下，特奉上《壮别》几句经典：
周瑜：浩然正气冲霄汉，惊醒了星斗闪闪寒。骇浪奔涛增婉转，风叱云咤也缠绵！老将军，珍重自身经百战，珍重了，东风初送第一船。大江待君添炙碳，赤壁待君染醉颜。松柏劲骨当岁寒。你谈笑而去谈笑还！
黄盖：（白）都督！（唱）雄志凌云白虹贯，壮哉都督赠离言！六十年来尘扑面，今日才得洗汗颜。说什么开基业经百战，说什么鲸鲵阵里骋雕鞍。大丈夫岂能够老死床笫间，学一个丹心报国马革裹尸还。（转快板）我把那长江当匹练，信手舒卷履平川。东风起、烧战船，应笑我白发苍苍着先鞭。烈火更助英雄胆，我管叫那八十三万樯橹灰飞烟灭火冲天。收拾起风雷供调遣，百万一藐谈笑间。
周瑜：大丈夫能把乾坤变，何惜萧萧易水寒。斗酒奉赠壮虎胆。
黄盖：这斗酒酹东风扫荡云天！
2005年8月15日
开罗的《阿依达》
《阿依达》里我向来是喜欢埃及公主的，早前看索菲亚·罗兰的一版电影，那么性感的大嘴美女也没能把我对埃及公主的心思简淡些许。
七月十一日，闷热。捏着三百八十元银子的开罗歌剧院新版《阿依达》的票，心里嘀咕着有工薪阶级掏自己腰包看演出的么，早早奔到国家大剧院蛋壳里。一边放了胆子坐在池座后区的一排七号，八百八十元银子的位置，一边听得后面爷辈的老人家们不知哪里招待了，欢喜地落座。我那中档位置只合在一排七十九号，偏得抬眼便看右侧幕里乾坤。又遥想了沙俄岁月。这位置起码也是某伯爵家的包厢吧，适合举小手柄的望远镜觑各家包厢的动静，谁家公子又粘谁家小姐身旁啦，哪个小男爵又跟哪个刚从外省来的伯爵小姐献殷勤啦，如此等等。看戏是次要的，看人是主要的。可惜我主要看戏，没人可琢磨。又往池座前区探身，也没看到半个像渥伦斯基的小军官，基本是家常的黑发同胞。
看戏前激动起来，古埃及的故事，今埃及的演绎，虽则没有像某次在太庙那地场，把司芬克斯巨像摆得跟烤地瓜炉一样，总还是感到踏实。一问，演出四个小时，三次中场休息。可惜我不能说《战争与和平》里捷尼索夫那样的话：“我喜欢听歌剧，因为我喜欢中场休息”……正经说戏。
三角恋的俗套，且不小心爱上敌对阵营的人，家长也跟着捣乱，古今一同，不再赘述。
首先，舞美是这次开罗歌剧院新版《阿依达》的主打，没有过分雕琢，只把方尖碑、纸莎草、卢克索都搬上，孟菲斯的帝都气氛略营造营造，言语无法描摹万一。虽然前三幕无论神庙还是水泽，都模拟得唯妙唯肖，壁画和巨柱的威仪感却不敌第四幕，无尽黑暗中透射几缕阳尘的光芒，死生一处，天人永隔。
服装嘛，得看演员和角色搭不搭。待我沮丧地知道十一日的演出乃是B角组，感觉有些亏了。我的埃及公主安涅利斯无比像金字塔；我的法老可怜只戴上埃及的红冠，过于干枯；阿依达就是个穿灰姑娘围裙的灰姑娘二姐；阿依达的拉达美思似不胜衣，淹没在御林军中；唯大祭司拉姆菲斯气势宏伟，明哲理事。若我能演，定演大祭司，戴方头巾，执伊西斯杖，精忠国家。
幕启，有一段男女双人舞的芭蕾，提纲挈领，将军与女奴那不能不说的爱恋，只是把一些手腕内翻改成两只手支棱着，那些一提起埃及我们脑海里就浮现的造型。第二幕“光荣大埃及进行曲”，终于上了成队的舞者，轻歌曼舞。但有趣的是，那山海般的军队，英雄的战士，竟然没踩上节拍，而且是明显没有踩上节拍。仔细觑了觑，面孔都是国人，难道像拍大片一样动用了我们武警战士？
真要说到唱功，我可是外行了。自从拿到节目单，瞥到B角组场次，就莫名的郁闷起来。A角组里阿依达、拉达美思、埃塞俄比亚王阿默纳斯洛都是希腊人，安涅利斯是美国人。当然法老和大祭司是埃及自己的。Julie Karagouni，Angelo Simos，Yannis Yannissis，Eugenie Grunewald也算世界级唱将，只道是，擦肩而过无福消受了。B角组呢？除了拉达美思是小个子意大利人外，其余全盘是埃及自己人。说到底，还是B角组更原汁原味罢？
阿依达和安涅利斯十分有趣，某些时候，低音部居然唱出原生态来，不过转换倒也自如。安涅利斯和拉达美思开场一段合唱像自说自话，一点儿也不和谐。安涅利斯公主像宫殿一般磅礴，行动迟缓，难为她，以前某个图兰多公主也是这个吨位。公主们，不能因为你们高贵的身份就不减肥了。不！公主们，正是您和您勇于砸烂陋习，还我们一个健康的审美！我早就厌恶那些排骨仙儿了！而阿依达，时而右手时而左手，死死地捂着脸，以至于我认为是演员出了状况而非表现女性相思的痛苦……拉达美思啊拉达美思，好歹也是大埃及的统帅啊，竟有点林妹妹之风，两幕都没在状态，神游物外，再加上那样的公主和那样的女奴水深火热的爱恋，果然成了最值得同情的人。
媒体用了“渐入佳境”。倒的确如此。从第三幕，阿依达与被迫同公主有了婚约的拉达美思在河边互诉衷肠开始，每个角色的唱功才显现出来，那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情感铺陈开来。到第四幕，安涅利斯公主听到祭司们判处拉达美思，一重又一重罪刑加诸注定得不到的爱人身上，哀痛诅咒。听众与心有戚。阿依达与拉达美思葬身地牢，声声相依，那一刻，让人真的相信这世界上有海枯石烂的爱情。
后排的老人家们，在第一幕之后就告退了。“谁能听懂这唱的是啥呀……”
由爱捂脸的阿依达我又想到我们的京剧了，要成角儿，唱念做打样样精到，饶这样也不能够，玩意儿得灵，还得有绝活儿。《御碑亭》里那妇人要是一只袖子死挡半边脸，台底下只怕茶壶也都飞上去了。
2008年7月11日
壮哉军傩
在一部描述末代皇帝溥仪生平的电视剧《非常公民》里，有一个情节是伪满洲国的侍卫长李忠，给初到“新京”长春的溥仪预备祝寿节目，率众侍卫跳军傩舞，为皇上鼓劲。李队长还给皇后婉容解释：
军傩，乃战国时赵国一位君王首创。因这赵王貌美异常，怕自己行军打仗没有威慑力，遂戴上面具攻城拔寨；制成傩舞，以振士气。又名《兰陵王破阵乐》。舞时，须戴面具，袒露上身，尽显雄劲勇武。
随即李队长除去制服上衣，先演示一番。鼓点起，摆架势，白鹤亮翅——这跳的是《秦王点兵》！
断不会错的，那因秦俑而来的五指并拢、肘部屈折，那标志性的“停止间四面转法”，带着陶像固有的棱角顿挫感，集刚毅、果敢、强悍、沉稳于一身，刚中见柔、柔中有刚，昭示了我大秦武士的刚劲气质和中华男儿的自强不息……
演员曹磊跳的可谓有声有色，不愧是中戏音乐剧的科班。虽不若黄豆豆单人舞那么虎虎生风，却也精气独到，迷煞皇后娘娘。
再后来，李队长便领众侍卫日夜操练起来，余者却好像做广播体操……饶这般，还是惊了御驾。数十白衣黑裤侍卫，左手翻云右手覆雨，步步进逼。溥仪端的不懂，摔了李队长家传面具……后话不提。
且慢，待我倒腾下这军傩到底为何。
傩，本义步行有节度，《诗经·卫风》有“巧笑之瑳，佩玉之傩。”因此上《秦王点兵》那抑扬铿锵最恰如其分。又指古迎神祭祀，《论语·乡党》述“乡人傩，朝服而立于阼阶。”总之，傩，可谓舞动。
其时有“傩礼”，此礼与军事息息相关。秦军阵的现实模拟兵马俑坑里有“青面俑”，据考便是军中“傩人”，不足为奇；盖因秦文化与楚文化互通有无，秦工匠仿效楚人巫蛊，将“傩人”涂成青面，也是有的。如今，北有甘肃西固傩、河北武安傩，南有贵州安顺傩，皆是史上各朝屯兵积甲之遗风。
可军傩绝非战国某赵王所创。那赵王的经历，却恰好是南北朝时北齐兰陵王的亲历，是谓《兰陵王入阵曲》。《兰陵王入阵曲》是唐代假面舞，源于北齐，盛行于唐，又称《代面》、《大面》。此舞表现兰陵王高长恭作战英姿，为带有简单情节的男子独舞。
史载，“《大面》出于北齐。北齐兰陵王长恭，才武而面美，常著假面以对敌。尝击周师金墉城下，勇冠三军，齐人壮之，为此舞以效其指麾击刺之容，谓之《兰陵王入阵曲》。”又有考曰：假面实为“盔胄”，是种把脸孔大部遮挡的头盔，估计类似古斯巴达式护鼻盔，而非面具。“兰陵王面具”之典是后来舞者附会而成，旨在增强戏剧性。
可惜旷世美上将，兴也《入阵》亡也《入阵》。
北齐末代皇帝高纬一天听了《兰陵王入阵曲》，对高长恭说：“入阵太深，毕竟危险，一旦失利，追悔莫及。”长恭无心快语：“家事亲切，不觉遂然。”高纬一听“家事”这两个字，心生警觉，叫人给他送去毒药一杯。皇帝杀人，连理由都没扯，是为乱世的悲哀。高长恭死时的年龄没有记载，估计不过三十出头。留下个悲痛欲绝的遗孀郑妃，守着佛门孤灯，了度残生。四年后，失去了支柱的北齐就为北周皇帝宇文邕所灭，高氏子孙几乎全遭屠戮。
然，何为《兰陵王破阵乐》？！
倒是有《秦王破阵乐》，是唐初太宗为秦王时，庆祝自己领兵大胜而制的宴乐。又据多年戎马生涯，为这一乐舞绘制了《破阵乐舞图》，队形左边圆，右边方，前有战阵，后有行伍。调为坊间军歌，舞名为《七德》，威及海外。
中印度的戒日王在会见玄奘法师时曾赞《秦王破阵乐》：“赏闻摩诃至那国（中国）有秦王天子，少而灵鉴，长而神武。昔先代表乱，率土分崩，兵戈竟起，群生荼毒，而秦王天子，早怀远略，兴大慈悲，拯济含识，不定海内，风教遐被，德泽远洽，殊方异域，慕化称臣，氓庶其亭育，咸歌《秦王破阵乐》。闻其雅颂，于兹久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