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刻安静下来。上尉让三名士官给我们记数,自己带队领跑。“一个人犯了错误,全体人员受罚,明白吗?”他义正词严喊话。
一百下,平时也不是没跟人打赌翻过,可现在肚子里装满了食物,折腾十几圈下来,胃里就翻江倒海,头也晕得不行。好容易翻了六十多个,眼泪都出来了。
给我记数的士官轻声安慰:“……六十五,这不算什么,兄弟,六十六,这都是最轻的处罚,六十七,是男人你就咬牙坚持吧,否则他会想出新花样……”
是吗?我对上尉那点可怜的好感早已消失殆尽了。
看着上帝的面子,柯利亚和我,还有德卢日宁,三个难兄难弟终于翻完了三百个单杠,只剩下狗一样伸舌头喘气的分儿。上尉给我们一个下马威后,总算发了仁慈。晚饭平静无波,谁都没心思搞名堂,累到极点反而远没吃够平常的饭量。挨到熄灯就寝,兵舍里居然没有窗帘,月光直截了当。抬眼一望,雪白的被单勾勒出一具具人型。多么陌生地方啊……有人开始打鼾,我却毫无睡意。那些发生的,我必须忘记;即将的炼狱,更得硬着头皮闯。
柯利亚和我睡上下铺,没法儿跟他交流。
“喂,我叫你‘奥涅金’吧,怎么样?”我压低嗓门,主动跟对床搭讪。伟大诗人普希金的名著太深入人心,我们不能容忍“叶甫盖尼”后面跟着别的姓氏。
“咳……”他不屑。
“怎么,不喜欢?”
“你可真没想象力,我从小就被人们这么一直叫一直叫——‘奥涅金,有人找’,‘奥涅金,给你零花钱’,‘奥涅金,别抢我的娃娃’——都烦死啦!大家都忘了我姓‘德卢日宁’。更让我讨厌的是,中学时班里有两个男生叫‘叶甫盖尼’,结果同学们就管我叫‘α奥涅金’,另一个是‘β奥涅金’,连老师都跟着起哄。”
“那不错啊,大家都认为你是贵族。”
“贵族……你说的没错,我们家是贵族,有钱就是贵族。我爸爸在西伯利亚有个小油田,我自己有一辆宝马,还有一款最新的保时捷。”他偏头歪嘴一笑,露出煞风景的豁牙,仿佛谈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口气倒像在说“我家里穷得都揭不开锅了”。
哼,竟是个阔少!我有心回避,“那你……本来可以不当兵嘛,你们家完全能够在黑市上买个医疗证,证明你……比如身上有伤疤,或是听力不合格,或是脊柱有问题,等等等等,免得你遭罪。哪像我,愣是被抓来的。”
“他们巴不得把我踢走。”
“踢走?怎么会?”
“我不爱学习,当不了律师医生科学家;我也不愿意做生意,我爸见我继承不了家业,没给过我好脸色;我又天天打架惹事,后来干脆让学校把我开除掉。”
这个人,比我可恶劣多了。
“所以你就来当兵?”我问。
他轻轻哼了一声,“对,没错!我说我要当兵,家里立刻就把我送过来了。我爸没给我送行,我妈都没掉过眼泪!不像你,你妈妈多舍不得你啊!”他羡慕地瞅我,我能感觉到。
你只不过爸爸没来送行,而柯利亚和我根本没有爸爸……“但是,你还是有一百个机会不用当兵。你可以打工,干很多自己爱干的事,要嘛,去当明星!”
“这么说吧,”他顿了顿,“军队里才有我想要的东西。”
“纪律?”我觉着有点可笑。
“不,不是。”他否定的干巴溜脆,“你不会明白的。”
“有女朋友吗?”他反问。
立刻卡嘉的倩影浮现眼前。可卡嘉是柯利亚的。我做了个模零两可的手势。
“跟她睡过吗?”
“嗯哼……”我才不想让他觉得我都没有跟姑娘们正经亲热过,好被他小瞧了。我那意思:看,不就那么回事吗?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还语意悠然,仿佛已经沉浸在某次欢娱的臆想中。然后我不甘心追问“你呢?”
他掩饰不住得意,“别忘了,我可是大家公认的‘奥涅金’!”
柯利亚在下面踢我的床板,“睡觉!别吹牛了。”
就这样我跟新朋友的初次卧谈宣告结束。
第一天,尽管我按照主人意愿没有喊他“奥涅金”,可这外号是与生俱来的。第二天,全营的新兵都跟“奥涅金”打招呼。第三天,教官差点用“奥涅金”来点名了。
三
凌晨正是黑甜乡,柯利亚却坚持开了三个多小时的车,我虽然困得要死,也不好意思再睡。在这种美国电影式的逃亡情况下我还能一点头就着,简直太粗枝大叶了。
灯火繁烁,逐渐进入市区,也许就是德米特罗夫城。
“对了,得把制服脱掉。”柯利亚提醒。
我三下五除二拽下作训服上衣,然后握着方向盘让柯利亚也腾出手来换衣服。于是我们就只剩下一年前那件灰蓝色外套,根本不够抵抗十一月份的严寒。
“可惜裤子没有换的。”
“嗯哼,”我打量我们的作训服裤子和军靴,“容易露馅。”
“你脸上还有伤疤呢,没办法,就当是我们赶时髦,现在不是流行军装元素吗?”
“可不是,伤疤很酷,进了城会有一堆姑娘围着我们转悠!”
“你满脑子都在想什么。”柯利亚腾出手来敲我,结果我们差点撞上对面的一辆黑色伏尔加。车里的人生气地咒骂,凶巴巴地挥舞拳头。
“大叔,我们在执行公务!”我玩笑地抚慰那人,才发觉手里还紧紧地攥着枪。
“别说了,你说多了就要露马脚,哪有穿着便装执行公务的?”柯利亚挖苦我。
“真没辙,你总是考虑周到。可是,有件事你该提前想到——”我的声音细小起来,“柯利亚,我快成照片了……”
“我也饿呀,总得先找个歇脚的地方再说。”
他小心翼翼地把车停靠在一家咖啡店旁。谢天谢地!它是昼夜营业的,类似于汽车旅馆。约摸现在不到凌晨四点,里面只坐了零星食客。
“枪……”我不知怎么办好。
“就放在车上,你想让人以为我们是劫匪吗?”
我赶紧把两杆枪都藏在座位下,跟柯利亚一起跳下车。一入咖啡店内,不啻从地狱到天堂。还奢求什么呢?温暖的灯光、和善的面孔、热腾腾的咖啡……美好得直让人掉眼泪。
“请给我们来两杯浓咖啡,不加糖,再要六个面包圈……”
“十个!”我打断柯利亚。
“这里有牛奶供应吗?”柯利亚问。
“有的,盒装鲜奶。”服务生小姐轮流打量我们俩,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
“那好,再要两大盒牛奶。”
“一会儿就好。”她带着塑像一般的面孔转身。尽管她不是很漂亮,但是现在能看到一位年轻女性,对我来说就是最贴心的事儿。
我们埋头苦吃,似乎想用食物来武装担惊受怕。很快柯利亚就踢我的脚,我凑近他。
“阿廖沙,我们拿什么付账?”
“上帝!你没带钱?”
“半个卢布也没有。”
“我也没有!”
作训服里通常不装任何东西,即便它有那么多口袋。而我们现在穿的外套,根本就是出逃之前匆忙从内务柜里翻出来的,囊中空空如也。
“怎么办?”
难得柯利亚问我怎么办,我道:“让我试试。”
我故作潇洒向服务生小姐走去,只要跟她搭讪上套套近乎,事情就容易些。
“亲爱的,您在这里打工时间很长了吧?是不是还在上学?”
那姑娘白我一眼,“这不关您的事,是不是你们没钱付账?”
我尴尬在那,支吾道:“不,不是,您看,您这么漂亮的姑娘别板着脸哪。我们是出来执行任务的,对,紧急任务,忘了带钱,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唔……”我留心她的脸色,“赊个账什么的。”
“我们这里不赊账。”她冷冰冰道。
“那可以免费提供一次吗?”我不死心,你难道把我们扣在这里不成?
“没门,你们这些当兵的,每次都说赊账,已经欠下一大堆了,老板会开除我!”她不依不饶。
“可是……”
没容我再分辩,柯利亚提着枪冲进来!
“快,别在这里磨蹭了,我们得抢时间!”他扔给我一杆,同时“哗啦”一声拉动枪栓。店里的人立刻凝固在桌子上。
我们做着让他们安静放松的手势,谨慎地冲到门口——怎么回事?竟有两个警察!他们仿佛从天而降,其中一人满脸凶神恶煞,一下子用手枪指着我的头,“放下武器,举起手!”
“滚蛋!我们要回家!”我大声喊道,“让我回家!”我的枪还没端起来,处于劣势。
“马上就能让你们回家。你们这些光头党!小纳粹!法西斯杂种!”
“见鬼!我们可绝对不是他妈的光头党,你抓错人了!”我喊道。
“你们在半夜有集会要闹事,还想狡辩?枪是哪来的?”
“在莫斯科认识人的话,弄迫击炮都没问题!”柯利亚回嘴。
“我们不是光头党!我们……”天哪,难道要我自爆是逃兵,可怎么办?
“不许抵抗!否则我开枪了!”一个警察大吼。我动作一滞,他扑过来要扭住我,柯利亚一梭子弹把他撂倒。电光火石间,另一个警察毫不留情地射中了柯利亚!
我用千分之一秒的时间把吓呆了的服务生拖过来钳住,她刚才的死板统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失声的哆嗦。警察不敢妄动,他也关切他的同伴。
“柯利亚!”上帝!他的鲜血把外套洇了一大片,黑紫颜色触目惊心。我慌张起来,完全没了主意。
“快跑!你这个傻瓜……”他捂着伤部命令我。
“可是你受伤了!这么多血呀……”我几乎是在哭喊。
不行!现在我不能听柯利亚的。我用枪抵着姑娘的腰眼,让她替我架着柯利亚。
“别过来!谁敢过来我就开枪!”我完全不知怎么喊出了这一句。“是您报的警?”
姑娘梗着脖子,“是的,您想怎么样?”
“不怎么样,”一团乱麻,“您得负责任,姑娘,帮我把他弄出去!快点儿快点儿!”
警察虚张声势,掏出步话机要求增援。
我拾起柯利亚的枪,我们得抓紧时间,我们得逃掉!
别佳
新兵训练,乏善可陈。按照营长索科洛夫上尉的话就是“流血流汗不流泪,掉皮掉肉不掉队”。他像管教没知觉的机器人一样管教我们,如果我有时间回忆,那么抵达新兵营的第一天就是最舒服的一天。之后呢,像背负几十公斤的装备、在沟壑纵横的复杂地形狂奔十几公里;或者全副武装先穿过长距离障碍区,再蹚过腐臭的齐腰深的泥沼;或者头戴防毒面具完成一整天的常规训练……这些都不在话下。刚开始几天还做噩梦,到后来连噩梦都没有了,只剩打鼾。
我在这段喝风吃土的日子里学到了什么呢?
无所畏惧。
不是敢于顶撞长官,而是敢于完成长官布置的任何匪夷所思的任务。比如半夜一个人在乱坟坡站岗,据说那里埋满了斯大林时代被枪毙的人的尸体。完全没有必要,我们的营区离那地方步行要花上一个小时,可那是惩戒新兵的试胆场。我有幸站了几回(反正每人都要轮到)。第一次没在哨位上,我端着开了保险的枪想打只野兔,可是营长,我们亲爱的索科洛夫上尉竟然独自一个儿来查哨,把我逮个正着!难道我就是这么背运?
索科洛夫上尉,挺端正的脸蛋上尽是猫哭耗子的神色,“看来小欧墨林很喜欢打猎啊,”他阴森森地说,“那么请你站上一个星期吧,周末的自由活动时间也要站。你看多好啊,空气清新,视野开阔,这么大的山冈归你一个人。”
我向柯利亚哭诉(没有眼泪只有哭腔),他一点儿也不同情我:
“得啦,你该庆幸妈妈不知道。”
“你这么想?”
“当然。”
“好吧,也许真的能守株待兔,等着我下岗回来给你带一只毛茸茸的小家伙。”
“阿廖沙,你不是要把今年的岗都站满吧!”
周末的白天比较难熬,尤其是别人可以放松一下洗洗衣服打打球写写家信,而我独自受惩罚。我还真的不敢轻举妄动,万一营长再从树灌丛中冒出来,那就功亏一篑了。我枪上肩,扯开嗓子唱起来:
“苏军胜利的欢呼声,如旌旗猎猎震长空,
我们用歌声赞颂你,充满战斗的光荣里程。
你诞生在鲜艳的红旗下,在一九一八年残酷的岁月中,
你打败了所有敌寇,战胜了法西斯匪帮。
祖国骄傲的旗帜,激励我们建立功勋。
如阳光照耀着我们,普照着伟大的苏维埃祖国。
你坚不可摧是天下奇兵,深知胜利的欢乐最宝贵,
祖国用歌声向你问候,可爱的人民军队,
我们的祖国在向你问候!
……”
现在很少有人唱它了。但我要唱,我跟这首歌同病相怜,都是被遗忘的。
“谁在那唱歌?”一个姑娘的声音问。
“我——”我被树丛掩护着,同样看不见对方。
“您是谁?”她问着,声音越来越近。“这里怎么会有人哪?”
“我不是人,是游魂,四三年的时候战死的。”
我话音刚落,那声音的主人就出现在我眼前。
“但是您穿着新式的军装。”她包着头巾,挎个篮子,裙子底下是厚实的皮靴,一看就是当地的乡下姑娘。索科洛夫我没话好说,冲她傻笑。
“怎么?是受惩罚了,在坟地里站岗?”她抬头看看太阳,“不过没关系呀,大白天的,别害怕。”
我耸耸肩膀,“您一个姑娘家,来这干什么?再说,您怎么知道我挨罚?”
“我来……给我妈妈采一种草药,治心口疼的。您是别佳的兵吗?”
“别佳?哪个别佳?”
“就是彼得·索科洛夫,你们的营长。您惹着他了是不是?还是您……犯了错误?”她促狭地笑。她笑起来挺迷人。
“我不该在野地里跟不认识的姑娘搭腔。”
她笑得更厉害,惊走了一只斑鸠。
“您认识我们的营长?”我很好奇,“您是他的……亲戚?”
“当然不是!”她像电影里的女主角那样伸开两臂在树灌间转了一圈儿,甜蜜得像掉进谷仓里的麻雀。
当然不是。索科洛夫上尉是远东符拉迪沃斯托克人,不可能在中部的小山区里有亲戚。
“我知道别佳是好人,还知道他喜欢惩罚不听话的新兵。”
“这不是矛盾吗?”
“怎么?”
“他喜欢惩罚别人,怎么还能是善良的好人?”我顿了顿,“您不会把我的话告发给他吧?”
“我就是知道!别害怕,我不会告发。”她偏着小脑袋说,“再见,新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