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不敬!我紧张地看着将军。将军不以为意。
“我希望,是我替你承受这疼痛。”将军钝钝地说。他抬起一只手臂,那手臂曾结果了不计其数的敌人的性命,他放缓动作,轻轻落在琉熙安斯秀气的脑袋上,尽量温柔地摩挲。
琉熙安斯终于睁开眼睛。他尽可能坚定地望着将军。
“……凭着阿波罗起誓,我琉熙安斯以后不会再丢脸!”咳嗽了几声后,他用清亮的声音回答。
将军满意地微笑着。他把亲切的抚摸换成粗鲁的几下,然后离开。
我居然才发现,希奥钦斯大将相当英俊。那时,他还没有蓄上后来标志性的胡须,面孔如那些神殿里的青铜雕塑,眉宇间隐隐的杀伐决断让人感到无比信赖。
刚才的那人,在只比琉熙安斯大一点儿的年纪上,便率领一百壮勇剿杀了造反的数百个希洛奴隶,一仗成名。
“厄庇墨托,”琉熙安斯打断了我的思绪,期期艾艾地,“他会选中我……做他的战士吗?”
我明白他的心思。我给他推揉着橄榄油,宽慰道:
“那还用说,琉熙安斯,你是最出色的。”
琉熙安斯快成了希奥钦斯将军的影子。
我们的公共食堂菲狄提亚自创建伊始,便一直充满了节制、容忍与和谐的气氛。人们每月交上葡萄酒、干乳酪,还有无花果,偶尔带上自猎的野味,来和大家同吃同喝,听听政治辩论,开些温和的玩笑,每顿都吃得轻松舒畅。二十八位元老和两位国王也一样散坐着,消弭了可怕的尊卑界限。
希奥钦斯将军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早已等候的琉熙安斯便迎上去,向仰慕的人请教一些有关人生的哲理。将军总是耐心地教诲,有时候,是他们两人共同补充完善一个认知。那种如沐春风的感觉让我们小辈好生羡慕。
菲狄提亚有一种特别美味的肉汤,是斯巴达特产。里面放了肉桂还有其他什么佐料,反正是香得不得了。这种肉汤一端上来,倒成了尊老爱幼的某个暗号。年轻人把肉汤里的肉让给年长者,而年长者则甘愿只喝肉汤,让年轻人享受更多的实料。
这个时候,将军便会招呼琉熙安斯过来到他身边,不由分说把自己碗里的肉舀给后者,盯着他一口一口吃下去。
饶是这样,琉熙安斯还是很纤细。所以,在选拔给战神阿瑞斯做雕塑的模特的时候,一直呼声很高的琉熙安斯最终败给了我,或者说,我那一身壮硕的肌肉。我总算可以在他面前也得意一回啦。
不过,不要觉得琉熙安斯瘦削,就以为他不够结实不够强悍。看吧,摔跤,我总是不清楚他用了什么巧劲,总能把我摔倒在地。竞走,那是他的强项,他扭起来的步态无比迷人。短跑,我压根不能比,他如雄鹿一般敏捷。掷铁饼,连这一项,他的膂力都羞辱了我。我唯一能在拳击上,跟他过几十招,打个平手。我没必要自怨自艾,琉熙安斯有希奥钦斯将军手把手的指点,再加上天赋异禀,我只能望其项背啊。
其实,琉熙安斯最拿手的是赛车和近身格斗。赛车是一项奢侈的运动,雅典人最喜欢比这个,总是把马车装饰得无比华丽。我们斯巴达的战车不花哨,琉熙安斯迷恋的是那风驰电掣的快感,希奥钦斯便特意为他从富庶的科林斯买来四匹肥白矫健的波斯马,花掉了几乎所有的俸禄。琉熙安斯快活得像个小孩子,他技巧娴熟地驾驭这四匹骏马拉着的战车,果然,连续两次在奥林匹亚竞技大赛上拿回赛车的优胜。
他把桂冠恭敬地戴在希奥钦斯头上,俏皮地说:
“这荣誉有一半属于您。”
我们一贯不苟言笑的大将流露出害羞的神情,揽过琉熙安斯的脖子,把两只胳膊压在他的肩膀上,吻了吻他的卷发。
我快从军校毕业的那一年,恰好琉熙安斯做我们的“埃壬”,这是各少年连队里选拔出来的最精明强干,最尚武好斗的年轻人的职务。
埃壬同时还负责启迪我们的思维。比如,在菲狄提亚进餐的时候让我们褒贬人物,以锻炼我们的观察力、领悟力、胆魄和一语中的的口才。
那天真不巧,琉熙安斯点了我的名字,让我评价他。
我以为他会拿国王,或者哪位元老来刁难我,甚至,是想从我嘴里听到对希奥钦斯将军的美誉,却万万没想到,他指着自己。
我想了好多好多,说的更是颠三倒四,当场就害起臊来。
他果断地中止了我蹩脚的长篇大论。
“厄庇墨托,你怎么像个雅典的修辞学先生?要记住,我们是斯巴达人,我们的名字就是言简意赅。”
我使劲点头。按照惯例,我笑嘻嘻地伸出手指给他咬。这真是甜蜜的惩罚。
这些美好很快被波斯人打断了。
战报飞来的时候,我跑回家中,母亲已经为我准备好一面大盾。盾面的青铜花纹,是专门请科林斯手艺最好的工匠雕刻的“大力神赫拉克勒斯十二功绩”。
我跪在母亲面前,壮怀激烈。
母亲庄重地把大盾赐予我。
“要么拿稳它,要么给抬回来。”母亲嘱咐道。
……
琉熙安斯随希奥钦斯步出营帐。他看到了我。
我撇下齐特拉琴,凑上前去。
他们两人都披着大红色的斗篷,察看温泉关的地形。月光洒在他们身上一样多。斗篷异样地鲜红。
“但愿波斯人学不会偷袭,温泉关就能够安眠,伯罗奔尼撒就能够安眠。”希奥钦斯道。
“但愿他们不会发现我们背后那条通往关口的秘道。”琉熙安斯道。
“但愿联军中间不出奸细。”希奥钦斯又道。
“但愿明天的血战是最后一战。”我道。
第三日
我们所有的担忧都应验了。
薛西斯本来无计可施。一个当地农民去报告说,有条小路可以通到关口的背后。薛西斯一听大喜过望,立即命令这个希腊叛徒带领不死军,沿着荆棘丛生的小道直插后山。他们穿峡谷,渡溪流,攀山崖。黎明的时候,越过一片橡树林,接近了山顶。
本来,列奥尼达斯王在小路旁的山岭上早已布置下一千名来自佛西斯城邦的守兵。因为之前数日无战事,他们放松了警惕,直到寂静的黑暗中传来嘈杂的脚步声时,他们才慌忙上阵。
波斯的将军面对这些匆忙披挂起来的希腊军队感到目瞪口呆,因为这与前两天他们曾经面对的可怕的杀人机器大相径庭。波斯将军一度还不敢下令,让自己的军队立即进攻。可叛徒却提醒他说,那些人不是可怕的斯巴达战士。所以,波斯人立即用密的集箭雨袭向这些佛西斯人。
佛西斯人一直败走到山顶。波斯人也不追赶,直向温泉关背后插了下去。我们主力守军被合围了。
联军的指挥官,我们的王列奥尼达斯得知佛西斯人被击溃,波斯军迂回到背后时,仍然召开了最后一次战时会议。为保存实力,他把已无斗志的其他城邦的军队调到后方,只留下我们这三百斯巴达精锐迎战。按照斯巴达传统,士兵永远不能放弃自己的阵地。
我们把武器堆在一边,有的梳理头发,有的如同往常一般做体能锻炼,丝毫没有要打仗的紧张。大战前梳理头发,是斯巴达人的习俗,意味着我们将玩命血战。
琉熙安斯灵巧的手指刚给我编好了发辫,他就被希奥钦斯将军叫到一边。不用说,将军亲自给他梳头。玳瑁做的梳子在琉熙安斯浓密的喷香的卷发中穿梭。对了,越到大战,我们越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的。
一个跛足的赛斯比人赶过来。他向将军报告,说有七百名赛斯比城邦的战士自愿留下,同斯巴达人并肩战斗。
列奥尼达斯王允了。
斯巴达人从不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但是尊重盟友的意愿。
我还有点不理解。像刚才那个跛子,他怎么能在军中服役?这种人在我们斯巴达,一出生就要被扔进山林里的。或许他是在战争中弄坏了腿?那还情有可原。
前后夹攻的波斯人潮水般扑向兵力脆弱的关口。我们腹背受敌,奋勇迎战。
我们用长矛猛刺。长矛折断了,又拔出短剑劈砍。短剑断了,波斯人涌上来。
我们杀退了敌人的四次进攻,但是,列奥尼达斯王英勇牺牲了!
希奥钦斯将军指挥我们继续战斗。我们拼死保护自己统帅的遗体。
我机械地砍杀着。手臂沉重得提不住方盾,也举不起短剑,但我已无知觉。我只知道,我要防御,我要拼杀,我要砍他们脑袋!
斯巴达人数越来越少,我们被挤到一个山崖上。我抵靠着琉熙安斯的后背,想从他身上汲取力量。我们的战甲都残破不堪,我能感到他绷紧的身体在微微战栗。他也早已经搏杀到极限。
赛斯比人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他们很多人举起双手,颤抖着向波斯人投降。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被杀红了眼的波斯人毫不犹豫地屠杀……
最后,最后,最后了。一切即将结束。
波斯军队围住我们剩余的几十个斯巴达人。那边一声令下,雨点般的标枪和箭矢投射过来,好像宙斯拉来一大片乌云……
我躲在“赫拉克勒斯十二功绩”的盾后,徒劳地看见盾的内壁还刻着一行字:
要么拿稳它,要么给抬回来。
乌云覆顶之前,琉熙安斯突然爆发,抢在希奥钦斯的身前,死死护着他的将军。
他被乱箭穿身!……
我呆住。
希奥钦斯将军拍着我的头,让我清醒。
“厄庇墨托,贺拉斯的儿子,我命令你撤回。去告诉全希腊,斯巴达人不辱使命。”他的声音一丝不抖。“还有,你一定要把王的遗体带回斯巴达,让人们厚葬。”
我说不出话来,但我用眼神表示,我不会听从他。我看看卷了刃的短剑,准备把它刺进自己的身体里。
“贺拉斯的儿子,你是战士,不能抗命!必须有一个人活着回去!”希奥钦斯双眼充血,狰狞得像是殊死一搏的泰坦。
他大力把我提起来,扔进附近一处树丛。
……
我就藏在一棵大树后面,既不能上前助一臂之力,又没有力气逃跑。
悲痛淹没了我。
眼睁睁地,我的同袍接二连三倒下,被夺去了呼吸。
希奥钦斯在砍倒数不清是第几拨冲上来的不死军士兵后,用短剑支撑着身体喘气。他似乎往这边看了一眼,随即抱起琉熙安斯的身体,跳下陡崖……
……
我的心被掏空了。我狠狠捶着自己的胸口,跌跌撞撞地跑开。
我要往哪里跑?你们把我抛下了,我怎么还能苟活?我有何面目去见父老乡亲?
就这样,让我跑死吧!让我死!
……
四十年后
如果你来到温泉关,你会看到一个孤魂野鬼守着列奥尼达斯王的雕像,雪白大理石的雄狮,那野鬼就是我。我会指给你看那条波斯人偷袭的小径,我们三百斯巴达勇士的荣誉就埋葬在那里。
在同乡鄙夷的眼光中,我没脸跟战友们埋在一起,只好勉强活着,也为了在今天迎接我们的王列奥尼达斯回到故土。我会亲手在他紧阖的双眼上放上两枚金币。
我们的王神圣的头颅被薛西斯割了下来,身首异处。波斯人居然做出这种侮辱英灵的恶行!他们把对我们斯巴达人顽强善战的恐惧变成了残忍的暴行。
城邦最巧手的两个黄花闺女把王的头和他的身躯缝合起来。
篝火已经点燃,祭司们唱着冥府里的歌,我的同乡小心地用香膏涂抹王的遗体。
在四十年前的山崖上,我摸出那柄卷了刃的短剑,刺进自己的颈动脉。
总算能微笑着去见希奥钦斯将军和琉熙安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