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很快,就有士兵提枪来报,铁营长腹部受了重伤,奄奄一息。
“抬下去吧。”张自忠黯然含泪,下了命令。
硝烟令人窒息。曾被污为汉奸的总司令巍然屹立在阵地上。双目炯炯,凛然不可犯,像一尊钢打铁铸的巨人,依然呼喊着,指挥着……
敌人罪恶的子弹密集飞来,张自忠的身子突然向后一歪。他坚持挺住,右胸却猛地往外喷血!
李清晨抢上前救护。
血如泉涌,溅了李清晨一脸一身。李清晨就着眼泪抹了一把血珠。
刚刚包扎完,敌人一窝蜂涌来。
张自忠喘息着,“你快走开!……我这样很好。对国家,对民族,对长官,良心都很平安……”他面色苍白,眼睛快要睁不开了,却残留笑意。
鬼子的步兵号叫着,端枪刺向李清晨。张自忠闻声,眼睛一瞪,怒吼一声,挺身而起,抓住敌兵的枪管,一搠撂倒。
又一颗子弹钻入他的小腹,又一颗子弹射入他的右腮……
青山一般的身躯轰然倒下。
七
“上辈子我一定也是执鞭安辔的主。”小杜师傅再想不到这辈子会跟兵们厮混这么久。
他相熟的几个人,就有特务团的铁中玉,都在跟随张自忠总司令突围南瓜店的激战中牺牲。只是他隔了好久才知道。
他只记得,天还没亮,他被叫去给张总司令装殓。
他跌跌撞撞地赶到集团军的总部,襄樊与当阳之间的名叫快活铺的小镇上,一路上脑子都是懵的。
张自忠总司令向来是那样高大健硕,就是打仗爱身先士卒,会受伤会流血,但怎么就……怎么能战死了呢?一定是敌伪的广播在发送假消息,打击我们士气。
但他真的看到了。总部小礼堂被大幅的白纱改装成灵堂,军医梁先生正用酒精郑重而悉心地给那副忠骸擦洗着,旁边还有两位苏联医生查看遗体,神色肃穆。
自抗战以来,药品极为短缺,况时值五月中下旬,长江流域正是炎热天气。张总司令是五月十六日殉国的,日军也敬其死战不退,曾将遗体装棺搁在一个祠堂里。在南瓜店同总司令一同御敌的李清晨大难不死,被老乡救起,挣扎去寻长官的遗体,果然在祠堂里看到上书“张自忠”的棺材。天黑无法辨认,李清晨便摸索着鞋带——正是他亲手给总司令系的,方才确认,顿时大哭起来。恰逢三十八师的便衣队也出来寻找总司令,一番辗转抢运,终于护送到总部。
就按最短的日程,五天估算,想必遗体一定是腐朽不堪了。
小杜师傅战战兢兢走近,然而出乎意料,那副遗骸虽颅脑有塌陷变形,却仍完好不腐。他诧异地抬头看看梁先生,刚要张嘴问,梁先生哽咽着开口:
“总司令的遗体已擦洗完毕,做过药物处理了。刚才张参座吩咐过,给总司令穿上马裤、军服,佩戴上将领章……你来帮我吧,还有这马靴……军服还合体,就是总司令挂在屋里的那套……多好,身体都没有肿胀,真乃奇迹。总司令在天之灵……在天之灵……”
一句话竟总也说不下去。小杜师傅听得,胸口更堵得难受,只能拼命点头。灵堂里几名打下手的兵士一个个大声抽泣着,眼泪鼻涕都顾不得抹。
小杜师傅勉强抖擞精神,最后一回给张总司令刮了脸,捋顺了短寸的头发,口腔鼻腔耳孔里轻柔地塞上棉花,最后,抚摩到总司令右颈上那块独特的黑痣,终于失声痛哭。
他一介草民,幸给国之大将理过几次发,修过几次面,深感将军之恤下仁爱。那黑痣也是再熟悉不过的。如今,却都要随着日寇罪恶的炮火,一同远去消散了。
张总司令静静躺在灵床上,面目如生,甚至略显红润,不减生前威严。
附近驻地的官兵都来亲睹遗容。梁先生噙泪向着灵堂内的众位将官说道,“……总司令全身共伤八处,右肩、右腿为炮弹所伤,腹部为刺刀所伤,左臂、左肋骨、右胸、右腹、右颊各中一弹……”
那些打起仗来龙精虎猛的男子汉们,却都像孩童一般,有的泣不成声,有的号啕大哭。还有一位瘦削儒雅的将军,小杜师傅认得,参谋长张克侠,也是悲痛难抑,但为了主持军中大事,不得不强自镇定。
入殓时,副官长建议,“棺材内,放一本《孟子》,可行?体现总座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浩然之气。”
五战区一位高参说,“总座运筹帷幄,乃是军中豪杰,应该放一部《孙子兵法》,以兹纪念。”
参谋长张克侠沉吟再三,说,“总座是中山总理的忠实信徒,还是放进一部《三民主义》罢。”
立刻有人捧上一本线装的《三民主义》,张克侠亲手恭敬地放在总司令交叠的手下。
盖棺。起灵。远近好多闻讯赶来的老百姓,扶老携幼,路旁跪倒,焚香化纸,哀哭一片。张总司令的棺椁像载着山河岁月,在万千泪眼中驶向荆门。
灵车渐行渐远,官兵们义愤填膺,握拳振臂,大呼“誓死给总座报仇!同仇敌忾!抗战到底!”
躲在一旁的小杜师傅从没见过那么悲壮的场面,只顾自己抹着眼泪。打仗的日子最是难熬。方才昏明中同梁先生一道装殓张自忠总司令,做梦一般,让小杜师傅又回到了三七年的八月,想起油灯下,那副钢铸的身体,那捧铁样的精神,那与子同袍的豪情。
“还要多少勃勃的生命,才能夯筑家国最后的藩篱,才能御敌于千里!”一贯四平八稳的梁先生抬起头,瞪着天空中两架盘旋的日军飞机,恨恨说道。
那飞机许是被送灵的十万军民吓住,眼见涌动悲愤的人潮从容不迫,无一躲避,无一逃散,竟未敢放一枪一弹。机群在空中划了个弧,便一架接一架衔尾而去。
荏苒八年,满身伤痕的中国终于赶走了日寇,在南京,在芷江,在北平太和殿,堂堂皇皇地接受侵略者的投降。
小杜师傅总算是回了天津,疲累得要命。等歇过劲来,赶紧迎娶了琴表妹,继续开他的理发店。
梁先生却留在了军队中,稳稳操着他的手术刀。
兄弟阋墙,外御其侮。当年并肩打鬼子的国共双方却重启了战端,兵燹连连。
小杜师傅也懂了些,若要普天下的老百姓再不受人欺负,真正过上安稳日子,一定还要经历几番阵痛。共产党的解放军是为劳苦大众的,那梁先生他们还在国民党的军队里,岂不是不占理了?他时不时向南方举起酒杯,遥祝远方的友人。
也就是公元一九四八年的冬天,新华社的广播里说,张克侠将军率五十九军两个师,何基沣将军率七十七军一个半师,共二万多官兵,一起在贾汪和台儿庄防地起义投诚。战至胶着的淮海战役局面大开,使多少生灵免于涂炭。
不管怎么说,天下总算要太平了。小杜师傅拿起剃刀,背上小牛皮箱子,自发去劳军。无论是解放军战士,还是起义军战士,都要理发的吗?
那天,小杜师傅寻到一个战地医院,自报了家门,一个团政委热烈欢迎他,便请他给那里的战士理发。他看到一个帮助伤员做复健的身影——还是那么老土的大背头。
他脱口而出,“梁先生?”
那个身影很快回应了,“小杜师傅!”
2011年10月27日一稿
2012年10月10日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