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势凶猛、前所未有的“文化大革命”初期,到处都在抓“反革命”,赛玉琴的妈妈不仅未能幸免,反而首当其冲。
那时,她妈妈不过三十多岁,虽说从天堂般的杭州来到这干旱的大西北已经有10多年了,但是,由于她妈妈天生丽质,姿色仍不减当年,并且,又多了一份成熟女性的风韵。
中国向来是寡妇门前是非多。像玉琴妈妈这样一位风姿卓绝的少妇,各种风言风语就可想而知了。写着“反动军人的家属,国民党军官的小老婆”、“封建社会的残渣余孽”、“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妓女、‘破鞋’、坏女人”……总之,能够制造和发明出来的,五花八门的各种反革命和坏分子大“帽子”的大字报,铺天盖地地向她袭来。
特别残忍的是,她那头秀发被削去半边,成了“阴阳头”,胸前挂了个大牌子,上面写着“破鞋”、“坏女人”等字样,并在她的名字——赛丽香上打了个大红叉,脖子上挂满破鞋破袜子游街示众,还要她跪在板凳上接受革命群众无休无止的审问或批判。
在那“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疯狂年代,滋生、培养了一些丧失了人性的革别人命的“革命者”,像赛玉琴妈妈这种被视为革命对象的人,在这些人面前也就丧失了做人的起码尊严,毫无人格可言。
玉琴妈妈游街时,像只狗似的被人牵着,后面还有人拿着柳条像赶牲口一般吆喝,不时还有人向她劈头盖脸地投掷破鞋。更有甚者——一个丧尽天良的恶女人竟然将一只臭不可闻的破袜子塞进毫无反抗能力的玉琴妈妈嘴里,她被熏呛、窒息,几度昏倒又被人们强行拖起;她已经失去呕吐的能力,欲哭也无泪了……经过一番惨无人道的摧残,当玉琴的妈妈跌跌撞撞地被两个五大三粗的造反派架着胳膊拖回家里,人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几近奄奄一息了……
这是个什么世道?!
这突如其来的精神打击和肉体折磨,使玉琴的妈妈身心俱伤、痛不欲生。她几度失去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心,不想苟全性命,多次欲自尽,了此残生。
她想过跳楼自杀。可是,这个城市最高也就是四层楼,上不得楼顶,若从二三层楼跳下,如果不能粉身碎骨,命丧黄泉,万一摔不死,断腿断胳膊——半死不活那可怎么办?她想过溺水而亡,然而,市里已经没有水井,城边那条水渠,从“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就没有人管理,现在已经干枯见底;她想找条绳子自缢,这可是最常见的自杀方式,但是,她听说悬梁自尽的人,舌头都伸得长长的,吓死人,再说,她自己在《聊斋》等小说里也看到过对吊死鬼的可怕描写,在电影上也偶然见过那种可怕的镜头,女儿回来看到那不要吓个半死,甚至可能吓成精神病,那不就把女儿毁了;她后悔以前杀虫用的六六六、敌敌畏或灭鼠用的毒药没有留下一些,今天可以用在自己身上;她听说吞下几十片安眠药就会像睡眠似的毫无痛苦地走向另一个世界,但是,眼下她上哪里去搞那么多足以夺命的安眠药呢?时下,她的行动都受到监视,只许她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不许她乱说乱动,她岂敢随意走动!
呜呼!玉琴的妈妈为了死亡,为了尽快地结束自己的生命,她调动自己的智慧,思来想去,不是电可以“打”死人吗?!而且,瞬间就可以毙命,痛苦自然也小一些。
她考虑过把裸露的电线缠在手臂上,通电后肯定就必死无疑。可是,这样女儿回来后,在惶恐之中拉动自己,那女儿也要触电遭殃。
于是,她吃力地搬了条凳子,放在从天花板垂下的照明灯下,颤颤巍巍、摇摇晃晃地爬上凳子,小心翼翼地卸下灯泡,又摇摇晃晃地下来,把灯泡放好;再颤颤巍巍地爬上凳子,这次好像比上次爬上要吃力得多。
她在回忆她不幸的过去和给她一生都带来灾难的身世。当然,她也有过幸福甜蜜的时光,工作和生活上的乐趣,特别是长得酷似自己的女儿,小时候在襁褓中那嗷嗷待哺的小模样,那咿呀学语的稚气……这些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就好像发生在昨天。时间过得真快,现在女儿已经长成十五六岁美丽动人的大闺女,这是她的自豪,也是她的希望,她相信女儿的命运会比自己好。自己能给予女儿什么呢?自己为了生计,女儿小小年纪就跟着自己离开那天堂般的杭州,来到这西北边陲。好在“年少不知苦滋味”,女儿从未埋怨责怪过自己。
这些苦难和欢乐对她来说马上就要永远消失,她即将奔赴到另一个陌生的世界。她用一只瑟缩颤抖的手,握住那只不大的灯头,用另一只更加瑟缩颤抖的手的两个指头,伸进灯头内,闭上眼睛,等待死神的来临。
只听“嘣”的一声,她那伸进灯头里的手指一阵钻心的剧痛后,立马就酥麻得好像整个胳膊都不是自己的了,另一只手也酸软无力地松开。此时,她感到天昏地暗,双腿一软,整个身子就从凳子上摔了下来。本来她最近就被折磨得全身像散了架似的疼痛难忍,现在跌倒在地,失去知觉,就再也爬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