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几声轻轻的敲门声,把张副市长从睡梦中唤醒。他睡眼蒙眬地从沙发上坐起来,愣怔一会,看看天已大亮,就知道,这是接他的司机来了。
张副市长十分疲惫地站起来,揉搓了一下惺忪的睡眼,屋里悄无声息。他记起昨晚小夫人闹腾到大半夜,自己没敢进卧室,连衣服都没脱就衣不解带地睡在沙发上。小夫人肯定还没有起来。他生怕弄出声响,把小夫人吵醒,就轻手轻脚地走进洗手间,胡乱地用冷水洗了两把脸,漱了漱口,牙齿也懒得刷,用梳子蘸了点水,梳理了一下华发,早饭也没得吃,拎着公文包,抬起脚后跟踮起脚尖,高抬腿轻落步,蹑手蹑脚、悄没声地走出家门。
张副市长坐进上海牌小轿车,他没有去市府大楼。今天上午,市委没有例行会议,他自己也没有安排会议。他让司机把他拉到市医院。这几天他确实有些心力交瘁,感到浑身疲乏无力。昨晚又被小妇人闹腾到大半夜,头昏昏沉沉的,还有点咳嗽。他怕病倒了,就到市医院去找大夫调理调理。
张副市长在市医院看病是很方便的。他无需挂号,到高干特需门诊,大夫也都认识他,不大的工夫就看好了。他又顺便打问了一下女儿,他女儿就在这医院化验室。
“张丽在吗?”
“市长找女儿有事?”一位年轻的女大夫问。
“没事,我顺便问问。”
“她今天上午倒休在家。”年轻的女大夫说。
张副市长‘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默默沉思了一会就和大夫们道别。大夫们很有礼貌地把张副市长送出诊室。
这个高干特需门诊有三位大夫:一位姓林的中年男大夫,一位姓郭的年长的女大夫,还有一位就是刚才回张副市长话的年轻女大夫,姓孔。
“市长今天怎么啦?”小孔大夫面向林大夫问。
“血压偏高,可能是没休息好,太劳累了。”林大夫说。
“我看张市长今天精神不太好。以往他到我们这儿来看病又说又笑,谈笑风生,时不时高兴起来还会谈天说地,天南地北、海阔天空地给我们讲些‘山海经’。今天却无精打采、有气无力,脸色也憔悴、晦暗……”小孔大夫说。
“张市长一直在我这里看病,你不要看他将军肚不算大,但是,领导干部常有的‘三高’——高血压、高血糖、高血脂他都有,而且居高不下,脂肪肝也蛮重的,这都是吃出来的富贵病,他还有前列腺炎,不过不太严重。至于市长精神不好,心情不佳,我们当医生的就无能为力了……”林大夫面无表情地说。
“不过,心情对身体健康的影响是很大的。再说,那‘三高’,光靠吃药也不行,是药就有三分毒,总是有副作用的。他要‘管住嘴,迈开腿’,少吃多运动,生命在于运动嘛。”小孔大夫既天真又认真地说。
“是的。不过,我们给领导看病还是就事论事——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小心从事为好。过去战争年代干革命,冒着枪林弹雨流血牺牲,现在这年头领导见天大鱼大肉,大吃大喝,也是‘革命工作’的需要吧?!损伤的是胃和身体。我总不好劝领导不要吃吃喝喝。再说,健康在于睡眠啊!像张市长这样的老夫少妻,他晚上恐怕也难得休息好。我只能提示市长注意休息、注意身体……”林大夫向小孔大夫传经授道似地说,并眨巴两下眼睛诡异地朝她笑笑。
小孔大夫已婚,她当然知道林大夫所讲的‘像张市长这样的老夫少妻,他晚上恐怕也难得休息好’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林大夫是位正派人,一向中规中矩,很稳重,不是个轻浮之辈,以前从来没有听到他说过这种比较露骨的话,脸颊不由自主地浮现一层红晕。
林大夫看到小孔大夫有些羞答答的样子,瞪着一双大眼睛,惊惑地看着他,他怕产生误会,就说:“小孔,你看到前天来找我的项大夫了吧?”
“就是前天来找你的那位胡子拉碴,穿着皱皱巴巴的褪了色的卡其布藏蓝色中山装,上衣还打了个补丁,扣子都掉了好几个,活像个老庄户、乡巴佬……”
“是啊。你别看他不修边幅,看上去有些邋里邋遢、土了吧唧,甚至给人一种寒碜的感觉。可是,不能以衣貌取人呀!项大夫的医术是顶呱呱的,只是他太耿介,说话太直,不会圆滑,容易伤人惹祸……”
“我听他说起话来不紧不慢、一字一板,倒有点文绉绉的,蛮温文尔雅。”
“我不是说他说话快,容易激动,而是说他在不应该说的人面前说了不应该说的话。”林大夫说着,看看没有来看病的,就接着说,“我的这位同学在下面大平县人民医院,是那里的业务骨干。他说,有一次县长的儿子酒喝多了,醉得不轻,昏迷不醒,抬到县医院抢救。他是急诊科的主任,经他的抢救后,县长的儿子很快就安然无恙了。这时,县长在院长的陪同下急匆匆地赶到急诊室来看望儿子,见儿子平安无事,就用嘲讽、揶揄的口气对他说:‘听说你的医术是很高明的,可你怎么就不能把我们爷俩喝酒的毛病治好?’”林大夫说到这里,眼睛又扫视了一下房间,看看没有外人,就小声说,“你猜他怎么说的?”
林大夫看到小孔大夫瞪着一双大眼睛,紧锁眉头,知道她无论如何也猜不出来,就接着说:“他竟然说:‘没法治喽,你儿子是你惯的,你是上面惯的。’当时就把县长给噎住了,县长立马脸色大变,满面怒容,一声不吭,扭头就走。院长的脸色就更难看了,刚进来时脸上还挂着讨好县长的微笑,这时,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就赶紧扭身,如影随形地紧跟着县长走出急诊室。”
听了这话,年长的郭大夫惊得眼睛瞪得老大,嘴巴张成大大的“O”形,半天合不拢;小孔大夫也目瞪口呆,她是个快言快语的人,惊讶地说:“他吃了豹子胆啦,胆子可真够大的!”
“唉,就是。他就是在不该说的人面前说了不该说的话。”林大夫慨叹地说。
“那天他来找你……”小孔大夫很关切地问。
“他说,从那以后他就感到有个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他,头上好像悬了把剑,随时都会掉下来扎在他脑袋上。本来要任命他为县医院的副院长是笃定的事,结果到头来也泡汤了。转过年来,他的县政协委员也给撸掉了,技术职称也不给他评。现在,他感到很压抑,想调动一下,挪挪窝,摆脱那压抑的环境。”
“那你就好好帮帮他吧。”小孔大夫不假思索,马上就以求情的口气说。
“是呀,我是想帮帮他,只是我能力有限。刚才张市长来,我想张口提提,试试看,可是,一看他情绪不好,也就不敢提了。”
“那我和他女儿说说,张丽就住在我家隔壁,我们两家只一墙之隔。”小孔大夫是三九天喝姜汤——热心肠,主动大包大揽地要帮忙。
“好像小张和她爸爸的关系不是很亲近的。她是张副市长原配夫人生的。她爸爸和她妈妈离婚以后,她就和她爸爸不怎么来往了。前段时间我们院长有事想通过小张和她爸爸说说,小张还说你自己和他说吧。”一直不言语的郭大夫慢吞吞地提示说。
郭大夫是这医院里的老人,经历和知道的事情自然比林大夫和小孔大夫都多。她老伴和她是大学同学,老伴1957年被打成右派,她无怨无悔、不离不弃、相依相伴,拖家带口跟随爱人从天津下放来到这里。前年老伴被甄别平反,摘掉了右派分子的帽子,还补发了一些钱。可是,福无双至,好事来得太晚,坏事已进家门。不久,被历次运动整得身心俱伤,长年受病魔折磨的老伴溘然辞世、撒手人寰。
“文化大革命”刚开始,一个流氓趁她男人被“群专”之机,对她欲行不轨。那个流氓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破窗而入,摸黑把她摁在床上,捂着她的嘴,要强暴她。她在睡梦中被猛然惊醒,奋力反抗。那时她还年轻,在大学里又是体操队的,身体矫健敏捷,任凭恶人拳打脚踢、威胁利诱,她威武不屈、至死不从……可能是当时她受到惊吓,又激烈地挣扎反抗,自那以后,她的面部肌肉就落下个痉挛的毛病,说话时脸颊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抽动。平时除了给病人看病,她很少开口讲话,有时一天也讲不上三言两语,而且,一句话往往不超过三五个字。
小孔大夫初来时,不知道老郭大夫的不幸遭遇,听她讲话很不习惯,认为她讲话太咬文嚼字、慢条斯理,急煞人。
林大夫和小孔大夫第一次听到一向少言寡语、不爱讲话的郭大夫竟然讲了这么多的话,两人吃惊地相互看了一眼,小孔大夫说:“是的,张丽很少提到她爸爸,这么多年也没见张市长到她家来过。”
“我马上就退休了,我们这里缺人,你们想想办法把项大夫调进来。”郭大夫认真地说,她看了一眼林大夫,又满脸严肃关切地说,“不过,你要和项大夫好好说说,俗话不是说‘一言折尽平生福’吗?说话千万要注意,可不敢乱讲,要吃亏的!中国自古就有文字狱,现在更重视语言定罪。有时不经意的一句话就能把人撂倒,一辈子也爬不起了。那么多右派,好多人不就是一句半句话被上纲上线戴上右派帽的;有的甚至是捕风捉影、无中生有,防不胜防。再说,说是‘人挪活,树挪死’,我看不一定。时下没有过得硬的关系和良好的背景,调动工作可不一定是好事。我熟知的几个同志调到外地,也不知是他们不适应新的环境还是那里人欺生排外,或者是他们不知道夹着尾巴做人而受到排挤,不长时间就郁闷生病,死了好几个!当然,也有能干的或会干的,在原单位走关系刚提了职或者晋升了职称的既得利益者,带着职务或职称又调到别的地方,这就有了一定的资本。而项大夫可不是啊,他是应该得到而没有得到的既失利益者呀!明摆着已经吃了大亏,这么大年纪调到新的单位,又要从头开始,夹着尾巴做人,难哪!”最后一句,她加重了语气,简直是一字一顿地从她那十分不灵活的嘴里蹦出来。接着她又伤感地说,“我们家老李就是因为看不惯一些事情,不注意顶撞了上司,差一点遭到杀身之祸,右派帽子戴了几十年,害了自己一辈子不说,还影响了我们孩子考大学、找工作。如果项大夫有可能调进来,我可以申请提前退休,让他来补我这个‘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