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必骂这卖肉的人是多么势利眼,媚官媚权,时下这种人还真不少!他的这种态度对一般人来说,那是司空见惯的,一般人也不会生那么大的气。而林县长没退休之前在该县他管辖的一亩三分地,何曾受到过这种窝囊气!只有别人仰他鼻息、低首下心,看他的脸色,受他的气。他退下来后,那种需人敬畏的心态,无比优越感的心理,由于惯性作用还很难马上调整过来,适应我们老祖宗早就总结出的‘人走茶凉’这一世俗常态,结果,以至于让一个卖肉的就气得一命呜呼了。你说这不跟他退休后的心态有关吗?!”
张副市长听着老亲家的讲述不住地点点头。他喝了口水,舒展了一下眉毛,说:“是的,去年春节前夕,市上邀请了退休的老市委书记参加团拜会,结束后,让司机开车把老书记送回家。
司机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在坑坑洼洼的路上乱跑,把老书记颠得说了一句:‘你以为是拉的土豆啊!’
司机听了这话,当时就来了个急刹车,把车停下,气呼呼地说:‘车坏了,你下车!’把团拜会上送给老书记的礼品也扔到路边。老书记下了车,司机重重地关上车门,猛猛地一踩油门,呼地一下子就绝尘而去,站在路边的老书记,脸涨得红红的,傻了眼。
这个司机以前就给老市委书记开过车,据说这种类似的话以前老书记也说过。那时这个司机听到这种话后马上脸就红到耳根,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那天老书记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去的,只知道第二天他就给新市委书记打电话告状。新书记倒也会做人,在电话里一面安抚老书记,一面批评那位司机。
事后,新书记问这位司机:‘你那天怎么把老书记给招惹了?’
司机问:‘怎么,他找你了?’
新书记说:‘昨天他给我打了个电话。’
司机说:‘把他尊贵的,还想像以前那副派头。’脸上明显的不快。
‘那你也不该把老人家扔在半路上。’新书记不痛不痒地说,脸上有种奇怪的笑容。
‘他坐小车不舒服就下来走好了。’司机带有报复的口气说。
新书记不再言语……
现在这位司机给新市委书记开车,服务是一流的,无可挑剔。每次新书记上下车,还没等秘书动手,他就眼疾手快地抢在秘书前面以给外宾服务的标准姿势把车门打开又轻轻关上,就是新书记的夫人和子女他也侍候得好好的。
现在,这位司机已经转了干,马上就要提拔为市政府办公室的主任。”
张副市长讲到这里,老亲家淡淡一笑,略微抬高声音不紧不慢地说:“我们所谈的虽然听起来都是些鸡毛蒜皮、鸡零狗碎的凡人琐事,但是一叶知秋,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啊!我们能碰上多少像‘文化大革命’这种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再说,即便是有,由于我们所处的地位,也不可能站得很高,看得很远,眼面前那一碗浑水,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好坏难分、良莠难辨。时下人们不是说‘村骗乡,乡骗县,省市一直骗到国务院’吗?就是我们自己是否能把握住自己,也成问题。‘文化大革命’不是有很多人一整就垮了吗?自杀的、得精神病的……而有的人虽然经历过巨大的磨难却挺过了这个坎,这就要看当事人的心理素质和心态如何了,人最难的是战胜自己!‘心底无私天地宽’,你可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吗?”
老亲家看了一眼张副市长,见他半张着嘴,似言非言的样子,估摸他说不上来,不要使他难堪,就马上接着说:“这是‘文革’初期陶铸同志危难时写的一首诗的最后一句。这需要多么崇高的精神世界,陶铸同志就是这样的人,我们一般人是做不到的……”
这位老亲家17岁中学时就投笔从戎,走上抗日救国的道路。在那烽火连天、枪林弹雨的战场上挂过彩,他受过轻伤。新中国成立后,他三十来岁就是N市的常务副市长。整风反“右”时,他差一点被打成右派,最后被内定为“右倾分子”,“限制使用”,就从市上领导岗位下来,到设计院当书记。
“想当年,那位市委书记为啥整你?”张副市长疑惑地问。
“说来挺窝气的。人们不是说‘书记挥手,市长动手,人大举手,政协鼓手,纪委缩手’吗?那时,我确实有些年轻气盛,一念之差,在一次市委会上我开玩笑说:‘市委书记动嘴,我们当市长的跑腿。’
当时市委书记听了我的话后就拉下脸来,一甩手,说:‘那我就把嘴闭上!’
其实,我知道老书记对我有成见,心存芥蒂,因为当时他女婿在我手下,一贯表现不咋地,他想提拔,群众意见很大,我投了反对票。
后来,在一次务虚会上就批判我‘不要党的领导’;又说我说过‘官越大越好当,特别是一把手,在他管辖的范围简直可以一手遮天,为所欲为……’
我是有口难辩,其实,当时也不允许我申辩。“
“现在你被彻底平反,任命为省委常委,还……”张副市长注视着老亲家,好像要从老亲家的脸上读出什么。
“是的。前段时间省委领导和省组织部长找我谈过话,征求我的意见,拟考虑我担任N市市委书记或省检察院检察长。但我虑自己离开市领导岗位20多年了,又这把年纪,马上就到花甲之年,年龄不饶人,不服老不行啊!觉得自己无论是思想还是身体都难以适应新的领导岗位,就婉言谢绝。”老亲家淡定沉稳地说。
张副市长虽然知道他这个老亲家——曾经的老上级乐天知命,淡泊名利,不为高官厚禄动心。但是给官不要,专车不用,这么大的年纪上下班还骑着自行车,岂不等于送到嘴的肉不吃,真是个苦行僧,也太有点迂腐固执了。李鸿章不是说过“天下最容易的事,便是做官”,而且官越大越好当。作为省委常委哪一个没有实权?当然他知道老亲家的脾气,不好相劝,更不能说长道短,只能在心里默默念叨:给官不当,真是可惜!
老亲家看到张副市长脸上那惋惜和困惑不解的样子,知道他对自己给官不当有些不可思议,甚至可能会认为他犯傻,起码也是老没出息,就说:“当然,我也不知道我的谢绝结果是好事还是坏事。我的本意是觉得自己年龄大了,精力也不济,不要占着茅坑不拉屎,让给年富力强、德才兼备的人干。但我也知道,眼下哪里也不缺当官的,时下又世风日下,拉帮结派、任人唯亲。就是封官许愿、卖官鬻爵者也大有人在,结果我让出的位置给了龌龊小人,那我可就成了历史的罪人……”
张副市长听了老亲家这番话后没有马上回应,显然他对这些话题不是很感兴趣,因为,他的一生基本上都是在为自己的地位和权力而奋斗。再说,他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个任人唯亲的领导。他沉默了几秒钟,把话题扯到老亲家的工作上,“设计院这几年还不错,风平浪静……”
老亲家熟知他这位副市长亲家是从来不轻易肯定别人的工作,他一定还有别的话要说,但他们毕竟是儿女亲家,又多年没有见面,在一起叙谈,就不再多想,喝了口茶水,说:“说心里话,刚到设计院我心里很不舒服。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我们中国人‘能上不能下’的思想意识特别强,无论是职务,还是级别,抑或是工资,谁都是上去了就不愿意下来。特别是职务和级别,不仅是和工资待遇挂钩,而且在人们的意识里,你的官越大,地位越高,你就越行。就是工人,人们也会认为八级工的技术一定比六七级的高。这就使人们为自身的脸面、荣誉和利益而明争暗斗、巧取豪夺,争职务、争职称、正待遇……‘争名于朝,夺利于市’。
和我一起参加抗日救国的热血青年,多半都牺牲或伤残,我侥幸活下来而且没有受到大的伤残,这我感到很幸运。到了设计院,那可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你知道,我不懂设计方面的技术,几十年来我们对知识分子的政策有些‘左’,总是说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需要改造的对象……
“‘文革’中设计院的知识分子挨整的可不少!”张副市长插了一句。
“是的。‘文化大革命’前,特别是50年代毕业的大学生,出身不好的比较多,有海外关系的也多,按照‘阶级分析’,他们自然被划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甚至定为阶级‘异己分子’;1957年整风反右不少被打成右派。在以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中,这些人总是被‘运动’一番,成了‘老运动员’,像‘文革’这样大的极‘左’运动,他们当然在劫难逃了……”
“你院孙院长怎样?这次换届他是热门人选,听说他有可能来接我的班。”张副市长问。
“不错呀!是我力荐的。虽说他年龄偏大点,五十多岁,但还算年富力强。他小小年纪高中还没有毕业就参加了抗美援朝。回国后,他选择了参加高考上了大学。毕业后支援边疆建设来到这里。
你是知道,我到设计院不是毛主席说的那种‘外行领导内行’的干部,而是个有政治问题的干部。我也没有那些‘万金油’干部那套本事,好像什么事都能干,到哪里都能抹两下。他在院里威信很高,可以说德高望重。他若能当上副市长也是实至名随、众望所归。这几年他当院长,院里总体来说很稳定,我也很轻松……”
张副市长放下手里的茶杯,看着老亲家说:“石头他爸爸干得还不错……”
老亲家听到张副市长有点夸自己的儿子,当然也是他的姑爷,还真不知如何说好,他稍稍慎思了一会说:“这小子还可以吧。”
“他现在是省经委的主要领导。”
“去年任命为省经委第一副主任。不过,他也是赶上了好时候。我常告诫他一定要勤政,‘天道酬勤’,为政不能挟私,要奉公守法,廉洁从政;要诚实做人,认真做事,‘一身正气处世,两手清风为人’……”
“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张副市长有些伤心地说,“我想给他挪挪地方,换换环境……”张副市长说话时,一直注意观察老亲家的表情。
老亲家知道,他那儿子实在是不怎么样,仰仗他这个当副市长的老子的权势为非作歹。现在,他这个副市长亲家觉得自己就要卸任了,为儿子找条出路,恐怕这也是他今天约自己来的一项主要内容,就随口说:“是的,换换环境也好。”
“你那里……”张副市长试探地问,满脸难为情的样子。
“我这里不行,没有他能干的工作。”老亲家一口回绝。
张副市长听了老亲家的话后,一脸的尴尬,但是,为了自己的宝贝儿子他不能不忍辱负重,“石头他爸爸那里?”
老亲家知道他这位副市长亲家为儿子的事大伤脑筋,又不好意思直接求女婿,他就有些越俎代庖地说:“他那里可以吧,经委下属单位比较多。”
“那他那里……”张副市长吞吞吐吐地说。
老亲家知道张副市长有些尊口难开,就主动说:“我和他说说,你儿子是他的内弟,能帮忙他会帮忙的,毛主席不是也说过走后门也有好人吗。不过,虽说我们是儿女亲家,但有些丑话还是要说在前面,你儿子到他那里一定要来个君子协定,搞个约法三章,这你可要和儿子讲清楚,无为我言之不预,不要给你女婿添乱,带来麻烦。”
老亲家本来想说“对你儿子挽救可以,但不能迁就”,但话到嘴边,他觉得这话有些重,顾忌张副市长的颜面,终没好意思说出来。
张副市长没有想到老亲家会如此痛快,主动答应向女婿(他的儿子)说,这样自己儿子调动的事也就有了着落。至于君子协定或约法三章,对儿子是好事,他就高兴地连声说:“那是那是……”
“‘自古雄才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清朝大书画家郑板桥在遗书中就告诫自己的子女要‘淌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自己的事情自己干,靠天靠地靠祖宗,不算好汉!’一位封建社会的文人,也做过官,对儿女的教育比我们要高明高尚得多。”
张副市长听了老亲家这番晨钟暮鼓的话,知道他对时下一些当官的对子女的娇宠很有看法,也影射教化自己娇惯儿子,心里不是滋味,黯然神伤的他,很不自然地说:“‘养不教,父之过’,我也是教子无方,枉为人父,是个不称职的父亲。”
老亲家看到他这位市长亲家刚才脸上的一点笑容消失了,知道他心里不快,怕自己言重了,也就不再言语。
张副市长今天约会老亲家,有发泄缓释自己心中不快的意思,但他主要是想让老亲家对自己的儿子帮帮忙。至于舅子的事,他无论如何是不好意思开口的。其实,他想,老亲家不管是当市委书记还是省检察院检察长,不需要他张口,对舅子的事的处理都是有好处的。今天看来老亲家不想出山任职,舅子的事他是帮不上忙的。不过,今天把儿子调动的事敲定下来,也就去了自己的一块大心病,他的心情又马上好起来。他又和老亲家家长里短地拉扯了几句,看看表,说:“11点多了,我先走了。”说着他就站起来,拎着公文包走出女儿家,小车已经等在外面。
老亲家等张副市长走后,就找了张纸,写了张留言条,要儿子晚上回来有时间到他家去一下,放在显眼的饭桌上,也就走出儿子家门,骑上自行车回了设计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