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的留恋
1967年是一个特殊疯狂的年代。父母都被打成了“走资派”，我当时的处境可想而知了。我被迫从原来同班同学的宿舍里搬了出来，跟几个要不父母是“黑五类”，要不就是被认为小资情调比较严重或品行不端的孩子们住到了一个宿舍（这绝不是学生们的过错，我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怨意）。于是，我有缘和她相识相知了，也就此有了动荡年代里飘出的一段动人旋律，满含着柔美情意，成为追随一生的感怀之歌。
住到一起后，由于家庭的熏陶，略带书卷气质的我，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是个沉静颖慧的女孩儿。身为一般干部的父母当时并未受到太大的冲击。她对那个特殊时期带来的思想纷争、时事激辩，显得有些漠不关心。当她听我提到家里有个几乎占据了一面墙的大书橱，里面摆放的都是父亲多年的藏书时，心里一阵激动（这是她20年后告诉我的）。我们都是爱书的女孩儿，这使我们的心自然地贴近了。两个心地善良的女孩儿，很快便成了情投意合的好朋友，形影不离。我知道，当时她毫无顾忌地与我如此亲密无间，是承受着来自各方面的压力的，所以我很敬重她。有了她的相伴，使整日里提心吊胆，时时为父母安危揪着心的我，得到了不少宽慰。我那稚嫩、受了伤害的心，真切地感受到来自另外一颗同样稚嫩之心的理解和关爱，爱得那样柔软而温暖。
我们在一起时，就尽量逃避那些本来早已厌倦了的所谓阶级斗争的各类活动。被弃落的我们也就此过起了一段近乎逍遥自在的日子。彼时，我的母亲被关押，父亲被限制，家被抄，父亲的藏书大多已不知了去向。我俩就通过各种途径，尽可能搜罗可读之物，将大量的时间用在阅读上。习读西方古典及近代大哲学家黑格尔、卢梭、叔本华、罗素等的早期译作。那些哲理概念、方法论、美学观对年少的我们来说是过于艰涩深奥了，但渴求知识、似懂非懂的我们还都认真地做着读书笔记；在探讨、追问中收获了对生命与人性思考的启蒙，并在启蒙的思考中快乐着。我们还阅读了屠格涅夫、托尔斯泰、车尔尼雪夫斯基、巴尔扎克、雨果、大小仲马、普希金、莱蒙托夫、海涅、拜伦、契诃夫等世界文豪的名著佳篇；细品了中国古典名著《红楼梦》；吟咏背诵了不少唐诗宋词。我们陶醉在自己构建的小天地里——这个被所谓“红色浪潮”遗弃的角落，竟成了我们无意避世却富有诗情的一隅。深慧、浩博、高尚的才思与情怀在少女的心怀中澎湃起探究、追寻一切美好的激情与向往。
那些日子，白天我俩猫在宿舍里看书，神聊。傍晚，我俩都会走出学校，漫步到一个大公园的后门，来回行程近十余里。我俩从夕阳西下，走到天色渐晚，星光隐现时，才回到宿舍。一路上我俩伴着绚然多姿的晚霞，时而叹息着世态的炎凉，人情的冷漠；时而吟诵着李白、杜甫、辛弃疾、李清照……这些唐宋大家的名段佳句。他们真是写尽了仁人志士为国捐躯、忧国忧民的悲壮情怀；吟绝了人间情意的相思缠绵、肝胆相照，我们尽情地沉浸其中。
在那个疯狂压抑的年代里，我们逃避现实的残酷、冷漠、愚昧与无知。两个冰莹敏悟的女孩儿在博慧永存的哲学智篇、千古流芳的文学名著中如饥似渴地吮吸着文化的甘露，接受心灵的润泽。我们为哲学巨匠们的思辨之精彩而感叹，又为文学大师笔下不朽的灵魂而震撼，我们被先人充满哲理的智慧启迪着，被人性的光辉洗礼着，被深厚的人文情怀感染着，被忘我的精神追求激励着。为“牛虻”坚忍不屈的意志而动容，激荡起少年的英雄情怀；也为黛玉葬花的凄美、宝玉哭灵的悲恸而泪洒枕边，内心涌动着爱的波澜。倾透着大师心血、饱蘸着大师情感的那些主人公人性品格的悲悯宽宏，感天动地的真挚爱情，激越荡跌的故事、旖旎绮丽的景致无不深深地吸引着我们。年少的我们虽不能彻领彻悟大师们的精神世界和情感寄托，可他们却将博爱、仁厚、向善之美凝练在了我们心中。
在那个视文化为罪孽的年代，我们却悄悄营造了一段沐浴在文化阳光下的日子。我们初萌的思想情感似已找到了心灵的家园。
将曾有过的情谊、挂念、怀想默默地留守在心的底潭。许久许久之后，那将会成为心底之泉，汨溢欣甜。在那个不幸的年代里，她陪伴我的那段时光是那么美好，我们得到了生命中永远的滋养。她给予我的这份最柔暖绵长的回忆，是我一世的留恋。
特别的爱
他是一家国际著名公司的高层技术主管，在2000年一次回国巡视分属机构的工作期间，几经周折终于与我联系上了，希望能见上一面，叙叙旧。自二十多年前他去法国留学后，我们就再没有过来往了，这么多年来偶尔听到有关他的消息，据说他在法国干得相当出彩。他是我的同村插友，是个很能聊得来的朋友。
对于这次相约，我们隐约之中多少还都是有些期盼的。那天，我们在一处环境温雅、装饰别致的咖啡厅里见面了。原想着叙旧海聊，未料，太多年未谋面的他，虽还像从前那样地见多识广，才思维敏捷，谈吐不凡，并在言谈之间流露出一丝诙谐狡黠，但由于久居国外，虽心恋乡土，却因地域、环境、意识的差异，令原本熟识的我们陌生了。原以为会有很多话题可聊，却有点话不投机。眼见难得的相聚，即要变得没有了兴致，我们忽然转到另一个话题，双方立马都兴奋了起来。特殊年代，我们曾一起插过队的小村庄留给我们很多共同的特别记忆。这个话题勾起了我对那个遥远小村的绵绵追忆。
1968年，处处都弥漫着阶级斗争的火药味。初中毕业的我们即将被“发配”到农村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因曾接受过的理想教育，“被发配”的我们在迷茫中还怀着些许的激奋。我们学校的这一届学生，被指定的方向是河北省。当时，我在河北任职的父母正遭受着一连串残酷的批斗，很难说到了那里我不会受到牵连，一旦被牵连上，我在精神上势必要承受巨大的压力。对此，我不寒而栗。为逃脱有可能即将到来的灾祸，我生平第一次与命运做了抗争。我和一个嫌河北省不够遥远，希望远走高飞的同班女孩儿有了同一个想法——就是为自己寻找另一个插队的地方。一番查询后，我们得知山西省来津接收插队学生的工作人员在津入住的宾馆。他们来自平陆、永济、芮城、河津、万荣、运城等地。我们决心一试，在一本破烂不堪的小地图册上查看了这几个县城的地理位置，当看到在运城区域有一块天蓝色的湖水标记时（实际是盐池），浪漫的我们一下就认定了那将是我们的理想之所。当时，逃避河北是我的第一目的，若能达成再添上些蓝色的浪漫，那对我来说真是个意外之喜了。我们贸然走进了运城来津工作人员的住处，在不到二十来天的时间里，连续11次找到他们，韧劲十足地向运城来人表达着我们的意愿。他们终于被两个女孩子的坚持打动了。为了能带上我们，他们改变了与天津教委共同制定的学生安置计划，给原本没有山西指标的我们所在的学校，另批了30个去山西的名额。临行前，他们还打趣道：“你们两个小姑娘还真会找地方，运城可是山西最富足的地区之一。”其实，我们还真没在意她的富足，只是被地图上的那一汪天蓝色的标记吸引住了。以后的经历告诉我们，当年一心认准的地方没错！命运就这样又一次地眷顾了我。
离津的那天，火车站里停靠着即将载我们驶向山西的列车。车上车下，既有将要远行的孩子，又有依依送别的亲人。列车在人们一片恸哭声中，起程了。想到正在受难的父母，我顿时悲从中来，不禁凄然泪下。就这样，我离开了家，离开了大城市，走进生活的最底层，开始了插队生活。
1968年的冬季异常寒冷。12月底，我们抵达了运城。在夹裹着点点雪花的瑟瑟寒风中，我们走进了这个只有着百十来户人家，坐落在晋南的一个小村庄。在灰蒙的天色下，落入眼帘的是一片乌涂涂的土坯房和村民们一片片黑黢黢的身影（那里冬天男人们大多穿黑色的家织土布袄）。忐忑的我们与这个陌生的小村庄就在这样的乌灰中相见了，但这片乌灰却在我们与乡亲们醇厚质朴的相处中慢慢褪去，渐渐明亮了起来。这个充满人性温情的小村庄给了我们太多的感动。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小小村庄却给了远离父母家人，在大城市里长大的，被老乡们称之为“学生娃”的我们一方质朴的远古文明。村干部们无论是刚直不阿、秉正清廉的，还是品性欠佳、毛病多多的，都出奇一致地没有“阶级斗争观念”，善良的老百姓们就更不用说了。插队学生中，像我一样的所谓“黑五类”子女，没有一个感受到哪怕是一丁点儿的歧视，这里饱蕴着罕见的人性之美。
运城是个盛产麦棉的地区，尤其我们公社的所在地，是一马平川的良田，一望无际。老乡们手把手地教带着我们这些从未踏过庄稼地的城里娃，从播种开始，直到收获季节，一路劳作不息。棉田打理，从间苗、拨芽、打顶，田垅显得漫长无边，无论是弯着的腰，还是蹲着的腿都是酸痛难耐。特别是到了麦收时节，更是头顶晨星出门，晚霞退尽收工。一天十几个小时超负荷繁重的体力劳动，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在插队的第一年，初干农活的我们常被镰刀割破手脚，流着血也不肯落下。不管再难，我们都是咬牙坚持着。人是有超越极限的能力的，坚持不懈、竭尽全力、一拼到底就能逾越万难。切身的体会，让我受益终身。
简单的生活，就有着简单的快乐。你只要肯于付出，就能得到苦尽甘来的甜美。在汗流浃背、焦渴难耐、精疲力竭时，豪饮着刚从三十多米深的井中打上来的水，都痛快得酣畅淋漓，清冽甘甜得幸福无边。真是，不品大苦，焉知大悦。
除了对父母的牵挂还让我时有不安外，生活在这样一个远离疯狂斗争、民风宽和境域中，有的只是肢体的锤砺，少了精神的重压。心情放松下来，又萌发起了我吸纳知识的欲望，经常是不顾白天劳作的一身疲惫，挑灯夜读到深夜。第二天早上，鼻孔里外都沾满了油烟的黑灰，很是好笑。四年多农村简单的生活，看了随身带来的或是从村子里爱书人家借来的书籍，让我不觉寂寞。它们带我进入精神的伊甸园，使我的心灵依然充满活力与渴望。
在那样的特殊时期，又是身负父母之罪的我，所能获得的欢然和不灭的希冀，都是缘于这片厚土，以及厚土之上的淳善之心。我始终难忘，在我坚持抵制弄虚作假，顶撞犯上引起轩然大波后，忧心忡忡的村中长者连夜对我一番语重心长的点拨、提醒。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的人生警言。我感到了父辈般的疼惜怜爱。还难忘，1972年，“文革”十年后，全国大学开始尝试推荐式招生时，在村里召开的推荐会上，我得到了村干部和社员们的一致推荐。他们毫不介意我父母的所谓严重问题。尽管我还是因父母问题终被政审刷了下来。七三年的招生模式为推荐加考试，虽离正常轨道又进了一步，但还是必须过了推荐关才有资格参加考试。我的勤奋厚道被老乡们看在眼里，他们认定这是个好孩子，又一次推荐了我。在命运的关口，老乡们用他们敦厚坚实的臂膀将我推上了人生最关键的启程。
在那个无情癫狂的年代里，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我们，却得到了人性关怀的最高礼遇。这对正在成长中的城市学生娃儿，是多么了不起的人性哺育。这片有着深厚中原文化底蕴的土地，以她特有的方式，显示了人文情怀的力量。
在那个异常寒冷的冬季，我们走进了这个小小的村庄，就是这个充满了人性温情的地方，给了我们一份特别的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