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垦总局谷慕周局长了解到这件事后,竟然连声夸奖李东山说:“好样的!好样的!”并亲自提议,把李东山调到汤河口农场担任副场长。
听说李东山要来当副场长,王旭文就把这段故事讲给党委书记汪文清听。汪文清听后冷冷一笑,随即就决定让李东山到农机科挂职科长,以观后效。李东山拖延到文革爆发也没去农机科报到,反而躲进5队畜牧班里装起李大爷来,静悄悄地躲过一场大难。
王旭文不禁感叹道:这个李东山真是个人物!
现在可好,李东山看他的时候,眼神里总是藏着一种讥讽,一种羞辱,一种自豪。那种眼神让他感到无地自容。
他恨自己,也恨李东山。像今天这种事儿——原本是李东山主张吃麦子的,但到了党支部会上,自己反而给他当了枪使。李东山呀李东山,你真是个地道的投机分子,纯粹的乌龟王八蛋!
雨歇了一阵子以后,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通讯员跑过来喊他到连部去,说有重要的事儿。他下了二道大坝,大步走向连部。
李东山在连部里喷云吐雾。浓烈的关东烟气味充斥着这间二十多平方米的小窝棚,让人睁不开眼,吸不了气。
王旭文咳嗽了几声,把门敞开,让外面湿冷的空气透进来。
他问:“啥事儿?”
李东山碾灭了手里的烟,郑重其事地说:“刚刚接到团里电话,团部的地界守不住了,司、政、后三大机关正在分散转移,政治处全部都要转移到柳木岗上。”
“他们怎么来?”王旭文问。
“划船来,这会儿已经上船了。”李东山答。
“那还有啥说的呢——”王旭文自言自语。
“有”,李东山重新卷上一支烟,慢吞吞地说:“政委也跟着来,他们一来嘛,你我就说了不算了,生死关头咱可得心中有数,掌握着点儿。”
王旭文说:“我是会掌握的,就怕哪个王八蛋总去充好人!”
李东山说:“你看看你看看,说正经事呢,咱俩从来都是心往一块想,劲儿往一块使,只要眼下能拧成一股绳,就能躲过这场灾,就能闯过这道关!是不是?”
王旭文无言以对了。
这时,郭信良带着几个人走进来。
他问李东山怎样安置政治处的人马。李东山说:“连部腾出来给首长住,其他的人就往帐篷里挤,咱也往帐篷里挤去,没别的办法。”
郭信良看上去对李东山的安置方案不大满意,但一时又拿不出主意来,只好没精打采地坐在炕沿上,满面愁容。
李东山这时候有点儿得意。他伸了伸懒腰,晃着脑袋背诵起孙子兵法来:“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一片灰白的雾霭渐渐地充满了东方的天空。天快亮了。
团政委杜宇光、副政委汪文清率领政治处的一彪人马,划着四只小舢板慢慢地向299高地靠拢。
小舢板在靠近营区的时候剧烈地晃动起来。每只船上都坐着七八个人,他们手忙脚乱地划动着木浆,奋力平衡着被水冲得东倒西歪的小船。
由于二道大坝的阻挡,洪水顺着大坝半圆形的坝壁陡然转急,气势汹汹地越过营区的两翼,在靠近营区的水面上形成了一节一节的波浪,水流湍急。
李东山带着我们三十多个人在高地上迎接他们。我们把十几条绳子一齐朝小船上抛过去。船上的人一接绳子,船身就跟着晃荡起来。绳子给他们带来了希望也给他们带来了麻烦。
李东山不住地向他们喊话,纠正他们的错误动作,指导他们的登陆行动。
半个钟头以后,他们终于在一片嘈杂的对喊声中上了岸。
杜政委和汪副政委始终保持着惊人的镇定。当那叶小舟在黑暗的风雨中飘摇不定的时候,当船上的人们紧张地划动木桨激流勇进的时候,当船上、岸上沸沸扬扬一片混乱的时候,他们俩都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神色平静,就像平时观赏样板戏一样,泰然自若。杜政委的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汪副政委的两只手抄在一起,像两尊佛,岿然不动。
有一个挺着大肚子的中年军人最为引人注目。他咋咋呼呼、吵吵嚷嚷,一头大汗,显得无比紧张。这个人就是政治处主任付宝成,付大肚子。
付大肚子在船上忙活得像个跳梁小丑,一上岸就变成了首长。他整理了一下军容,跟各位连干部一一握手,然后朝我们大家扬扬手,喊道:“同志们辛苦啦!”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付大肚子,以前就听说过,都是听邱胖子说的。
邱胖子在三个月前被临时调到团部卫生队参加“耳针麻醉临床实验”。
耳针麻醉是当时卫生部针对农村缺医少药,广大贫下中农看病难的实际情况,隆重推出的一种新的麻醉方案。卫生部把它作为贯彻无产阶级革命卫生路线的一项重大举措。其目的在于:运用我国传统医学的方法,降低手术成本,解决贫下中农没钱手术的问题。117团卫生队根据上级的指示,派出专人到兵团医院学习耳针麻醉。之后,就准备应用推广了。团党委把这项工作当作政治任务来抓,指派付大肚子全权负责。
邱胖子到了卫生队之后,正赶上有位阑尾炎患者需要手术。这是全团耳针麻醉的第一例。那天,手术室里挤满了人,细算起来应该有十一个。其中:主刀大夫两人(邱胖子为其中之一);护士两人;麻醉师一人,实习麻醉师四人;另外两个人是卫生队队长和付大肚子。队长负责全面指挥,付大肚子则手捧一本毛主席语录,给大家逐字逐句地大声朗诵。
毋庸置言,这台好戏就看麻醉师的手艺了。麻醉师是卫生队里一位姓巴的蒙古族医生,人们背地里管他叫:蒙古巴。在选择麻醉师的时候,卫生队里的医生个个都煞费苦心地编造出一堆理由直言谢绝。只有蒙古巴嘴上的功夫差点儿,于是,他就被委以重任了。
手术前的准备阶段,付大肚子给那位患者念了三段语录。其中一段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然后给医务人员念了三段。其中一段是:“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口尝一尝梨子”。最后给蒙古巴念了三段。其中一段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九段语录念完之后,他示意队长开始。队长于是命令道:“手术开始!”
只见蒙古巴“嗖”地亮出银针,拉起患者的耳朵,像看地图一样,找了足足两分钟,终于发现穴位,一针便刺了下去,然后用他那粗壮的手指飞快地转动纤细的针柄。少许,他问患者:“麻了没?”
“麻了”患者说。
队长于是颁布第二道命令:“切开腹腔。”
哪知,主刀医生的手术刀刚一插下去,那患者突然一声惨叫,上体“腾”一下挺起来。围在四周的人连忙将其按下,压住他垂死挣扎般的四肢。只听他哭着喊道:“疼——疼啊——真他妈的疼啊——”
此时此刻,付大肚子扶着墙,爬到一只凳子上,居高临下,总揽全局,高声叫道:“镇静!镇静!压住他!别让他动弹!手术继续!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不要怕!接着整——接着整!”
患者狼哭鬼嚎地挣扎了一大阵子,终于昏迷过去。付大肚子仍然站在凳子上高声朗诵语录。队长说:“主任——主任——嗨嗨!付主任!别念了,别把他吵醒,我们得趁他昏迷赶紧做。”
付大肚子说:“那好那好!我不念了,你们快点整!麻溜儿的!”
他扶着墙,吃力地从凳子上挪动下来,走到门外。门外已经推挤了五六十人,一边看热闹,一边叽叽喳喳地议论纷纷。
付大肚子冲他们说:“同志们呐——耳针麻醉——在我团——已经试验成功啦——他迷糊过去啦——”
看热闹的人听他这么一说,都纷纷要走。付大肚子忙说:“别走
别走——都别走!都拿出红宝书来!你们待会儿就在这里——迎接耳针麻醉手术的伟大胜利——迎接那位做手术的人出来!”
他指着一个护士说:“你的嗓门高,待会儿你喊口号。”
护士问:“喊啥?”
付大肚子说:“无产阶级革命卫生路线万岁!记住啦?铆足了劲儿地喊!”
等他把庆祝胜利的场面安排好之后,手术室里又一次传出惊天动地的嚎叫声:“疼啊——疼死啦——死了算了——死也不做啦——受不了啦——-阎王爷呀——活着不如死了好哇——”
付大肚子赶紧折回手术室。他问队长:“咋样了?”
“快做完了。”队长回答。
“好好好!”他又站到凳子上,开始大声念语录,就好像立下雄心壮志——一定要压过那患者的嚎叫声。
在这样高分贝的噪音中,医生的手开始哆嗦起来。他请邱胖子替他。可是,邱胖子哆嗦得更厉害。队长实在看不下去了,冲着巴医生开火:“蒙古巴!你他娘的到底有准儿没准儿?”
蒙古巴猛地抬起头,竟然惹出一片笑声。他红彤彤的脸上糊了一层五颜六色的、黏糊糊的液体,其中有汗水,有眼泪,有鼻涕,还有患者喷上来的口水。四者融合在一起,让老巴像化了妆一样,面目全非。他“腾”一下跳起来,喊道:“没准儿!你他奶奶的找别人干吧!大爷我不干啦!”
队长一看大事不好,连忙转舵,赶紧扶住老巴的两个肩膀说:“别别别!别生气别生气!您——就是我亲爹!行不行!大敌当前,忍辱负重,拜托啦——拜托啦!”
老巴被队长暂时闷住了,抄起一条毛巾,把一大瓶子酒精淋到上面,塞进患者的嘴里,说:“大兄弟呀,忍着点啊,老巴我毛主席著作没学好,技术不精,对不住啦!下回作管保叫你不疼!”
队长又去央求付大肚子:“主任——主任——嗨!嗨!别念啦别念啦——这就做完了——您得赶紧去布置下面条——他只要吃了面条,咱就大获全胜啦——”
“好好好!大获全胜——大获全胜!”
付大肚子激动得没扶住墙,“咕咚”一声从凳子上折下来,人仰马翻,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大声骂道:“妈啦巴子的!”
手术室里的哭声和笑声混为一谈,乱成一锅粥。
主刀医生这时已经彻底崩溃。邱胖子临危受命。那患者咬住酒精毛巾,痛苦的嚎叫立马减弱了,只剩下痛苦的呻吟。乘着大好时机,邱医生做完了最后一步,三下两下缝合了刀口,手术就此结束。
队长刚要叫担架,付大肚子又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他命令:“别抬别抬!让他自己走回病房——这样才能充分彰显耳针麻醉的效果——”
于是,那挨刀的倒霉蛋就在众人的哄劝下,接受了这一恐怖的现实。
当时的情景是这样的:手术室门口站着上百号人,排成两行,手里举着红宝书,高呼“无产阶级革命卫生路线万岁!”夹道欢迎手术台上下来的英雄。但见“英雄”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扶墙,上体一弓到地。他爹一声、妈一声地挪动着摇摇欲坠的躯体,刚蹭到门口,就被一阵口号声震撼得抬起头来,那副痛苦的表情宛如正在爬向十八层地狱。他扶着门框,企图迈过那道门坎,迈了几次,没能顺利通过,终于“扑通”一声趴在地上。众人立马涌过去看,他已然口吐白沫、奄奄一息。队长于是振臂高呼:“抢救!”
……
付大肚子检阅完我们之后就尾随政委等人涌入到连部里了。
对于政治处的一彪人马必须得泼些笔墨,略微介绍一下。
自从政治处在那个风雨之夜漂移到299高地上以后,他们就加入到我们的故事之中,成为故事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政治处下设宣传、组织、干部、保卫等四个股。四个股分别由彭股长、屈股长、齐股长和牛股长等四位现役军官执掌帅印。
彭股长的皮肤是黑色的,被人称作“黑老彭”,长得像个印度人。
黑老彭是四个股长中资历最老的一个,是四人中唯一一个从战争年代里走过来的人。他十年前就已经是上尉连指导员了。此人多才多艺,吹拉弹唱样样精通,还极其富有演说能力,好像能把天说破,把死人说活。他当个宣传股长绰绰有余。但他明显表现出对眼下的职位并不满意。他在人们的赞誉声中一贯表现出开玩笑一样的谦虚。他常常调侃自己是:一无权、二无钱、一张嘴巴讨人嫌。
屈股长比黑老彭身材高一些。他有句口头禅——操蛋。他的湖南乡音把操蛋一词说成:雀蛋。由于张口闭口雀蛋,日子长了,他就落下个雀蛋股长的大名。
雀蛋股长负责组织股,执掌着全团党团员管理、党团员培养教育和党团组织发展的大权。他的神态无比矜持,常常在一份名单前沉思许久,最后吐出一句评语:雀蛋!
干部股齐股长的身材比雀蛋股长又高一点儿。他善于把真实的主张留在心里,表面上嘻嘻哈哈,由此得来一个“齐哈哈”的外号。他外表和气,心中有术,往往在关键时刻说上一两句关键的话,有时候拉人一把,有时候给人下个拌儿。
再就是保卫股的牛股长。他是四大股长中最魁伟的一位。大家都恭敬他为“牛大人”。牛大人一天到晚阴沉着脸,腰上挎着一把手枪、一付手铐,总是拖着犹豫不定的步子,走了几步就莫名其妙地停下来,眯着眼睛,左右看看,若有所思,然后,接着再走上几步。
除了四大股长外,政治处的干事之中有盛誉全团、甚至全师的“四大才子”。
第一个才子是李子任。他是个瘦高个子的知识分子,一脸正气、一身傲骨。他在文革前担当东北农垦总局的秘书科科长。他的科长头衔跟着一个有趣的故事。故事梗概是这样的:
话说1964年中央某大领导到黑龙江垦区视察。
对于黑龙江垦区来说,这位大领导非同一般,他是黑龙江垦区兼全国农垦系统的“老爷子”。解放战争后期,这位大领导带领解放军某兵团开进了新疆。然后,他就进京做了高官,他的野战兵团随后便改为生产建设兵团,永远留在新疆,屯垦戍边。他认为屯垦戍边是一个强国之大策,于是,在十年之后又亲自主持,把十万官兵转业到北大荒,形成了黑龙江垦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