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你我的关系，还有什么不能说？”
刘备很诚恳地说：“公瑾这个人，文韬武略没的说，可称万人之英，只是……”说这里更加压低了嗓音，孙权几乎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玄德公，你大声点。”
刘备叹息了一声，依旧是低声细语，孙权向前凑近些，终于听清楚了，刘备说的是：“只是他志存远大，恐怕不是久居人下之辈！”
孙权哑然失笑，刘备你这个老江湖，不动声色间说出这种话来，这是在施离间计啊。要不是我和周瑜肝胆相照、君臣同心，这几句话还蛮有杀伤力的。
刘备前脚刚走，周瑜便到了京口，他坐下来的第一句话便是关于刘备。
“主公纵虎归山，只怕将来老虎要吃人！”
可是刘备已经走了，周瑜再抱怨也没用，话锋一转，他说到了益州。
早在十年之前的建安五年，鲁肃早已经为孙权制订了完整的战略规划：东起江东，西到西川，竟长江所极，据而有之，然后建号帝王以图天下。这份蓝图，将中国的南方半壁江山囊括其中，如果得以实现，那么南北朝时代就将提前到来。
无独有偶，二十年前，帝都洛阳一带流传着这样的预言：“京师将乱，益州分野有天子气。”
这话出自图谶发烧友、益州人董扶之口。所谓图谶，其实就是秦汉巫师方士图文并茂写下的一些神秘预言。
王莽篡位时代，曾流传这样的图谶：“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结果若干年后，果然是一个叫刘秀的人收拾江山，复兴汉室，这便是光武中兴。自此图谶学风行一时，在某种程度上超越了正统儒学的影响力，成为东汉的显学。
“京师将乱，益州分野有天子气。”或许正是因为这则预言，董扶的好朋友、时任太常卿的刘焉（刘璋之父）上表朝廷，请求外放益州做官。他的理由很冠冕堂皇：“四方兵寇，由刺史威轻，既不能禁，且用非其人，以致离叛。宜改置牧伯，选清名重臣以居其任。”
当时的益州正如一锅即将沸腾的热粥，益州刺史郤俭横征暴敛、百姓怨声载道，益州将乱的谣言甚至传到了京师。
“这个时候刘太常主动请求去益州，可见他真的是忠心耿耿、赤胆为国。”
于是一纸诏书，刘焉成了益州牧。然而他还没上路呢，益州已经乱了，起义军打着黄巾的旗号，杀了刺史郤俭。好在刘焉的运气不错，有一个叫贾龙的官员击溃了起义军，刘焉得以顺利地入境就任。
在益州，刘焉刷新吏治、善待蜀民、推行德政，巴蜀士人对他的评价很高。这时京师倒是真的大乱了，先是大将军何进遇害，接着是袁绍屠杀宦官、血洗宫廷，继而董卓进京，昔日繁华如天堂的洛阳城尸横街道，俨然阿鼻地狱。
“京师将乱”，董扶的预言上半句已经实现，想来下半句也不会落空——“益州分野有天子气”。刘焉庆幸自己的抉择没错，如今他开始为自己的“天子气”而动作。他先是勾结五斗米道杀害了汉中太守苏固，断绝斜谷阁，杀害汉使。接着，刘焉装腔作势、貌似很痛心地上表说："米贼断道，不得复通。”
接着，他开始在益州杀人立威，就连当初扫清民乱、迎他人蜀的贾龙等人也不免一死。刘焉越来越嚣张，他甚至造了一千多辆仿制的皇家马车。邻居刘表看穿他的心思，给朝廷上了一份奏章，说："焉有似子夏在西河疑圣人。”
刘表是儒学名士，说话喜欢引经据典。子夏是孔子的弟子，曾经在西河开馆教学，人们误以为他便是孔夫子。刘表引用这个典故，说白了就是："刘焉那家伙有野心，瞧他捏着鼻子装象的德行，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他就是天子呢！”
朝廷正焦头烂额，哪里顾得了偏远的益州，于是打算调和一下矛盾。刘焉的儿子刘璋在长安做奉车都尉，朝廷便让他做钦差去益州劝刘焉收敛一些。这正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刘璋去了益州，哪里还会回来。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刘焉一共有三个儿子，刘璋是老三，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刘范、刘诞。这哥俩也在长安做官，马腾袭击长安一战中，刘范哥俩与马腾通谋，结果马家军战败，逃回凉州，刘范哥俩可就倒了霉，双双送了性命。
这一年正是刘焉的不幸之年，他所居住的绵竹城莫名其妙烧起天火，险些丧命。刘焉焦头烂额地逃生出来，却听到两个儿子被杀的噩耗。刘焉这就受了刺激，一病不起，终于在兴平元年一命呜呼。
刘焉一死，刘璋便成了接班人，这个小孩老实厚道。这是他最大的优点，也是最大的缺点。政治哪里是老实人玩得起的？全无威势的刘璋压不住臣下，北边的张鲁不再服从，内部也是叛乱不断。
在群雄的眼中，刘璋就是一只肥美的羊羔，只不过大家都忙着逐鹿中原，一时还顾不上他罢了。
“益州分野有天子气。”
听着这样的预言，孙权也心动了。周瑜为孙权分析当前局势，建议立即着手执行“西进计划”。情报显示，赤壁之战后，曹操正处于内忧外患的低潮期，近期之内不可能发动大规模的南下侵略战争。而荆州通道已经打通，正是执行“西进计划”的最佳时机。
所谓“西进计划”，就是周瑜、孙瑜（孙权的堂哥）西征益州，消灭成都的刘璋和汉中的张鲁，成立孙氏的西线集团军。“西进计划”之后，是更为宏伟的“三线并进”计划，即孙瑜留在汉中，主持西线；周瑜回到荆州，主持中路；孙权则坐镇石头，主持东线，形成对曹操的三条战线。
整个计划都与刘备无关。这也正是周瑜之所以建议孙权扣留刘备的意图所在。可惜孙权与周瑜在这个问题上，并未达成一致意见，于是为后来的失败埋下了伏笔。
孙权对于“西进计划”，完全赞同。君臣既然已经同心，周瑜再无顾虑，心急的他在京口只停留了两三天，便告别孙权，返回荆州。
43.恨天不与寿
密林中发出虎嘯之声，乱树背后落叶哗哗作响，一只吊睛白额的老虎探出头来，发现已经被不怀好意的军士们包围。
孙权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矢，朝虎的咽喉射去。虎一摇头，箭射偏了，射人了老虎的肌肉里，它痛得大喊，把两只爪子在地上一按，大吼一声向孙权扑来。
“快救护君侯！”
刀枪剑戟一时齐到，那老虎的前爪已经扑到了孙权的马鞍处，可是敌不过众军士的它，终于死在了孙权的眼前。
“好险！”
孙权大出一口气，只觉手脚都软了，脑中却在想：若是张老夫子看见此情此景，一定是唠叨个没完没了。
说张昭张昭便到，老夫子乘着一顶竹舆轿子来了，一看见地上的老虎张昭便变了脸上的颜色数落起孙权来：“将军你怎么能这样呢？”
“夫子，不过是出来散散心罢了，何须动怒？”孙权嬉皮笑脸。
“所谓人君，是说他驾御英雄、驱使群贤，可不是说他能驰逐原野、与猛兽斗勇！”说着说着，张昭又使出了他的杀手锏，“一旦将军出了意外，老夫又有什么颜面去见仙逝的国太与讨逆！”
“夫子不要再说了。”孙权只能道歉，“我错了，只怪我年少虑事不远，惭愧惭愧！”于是众人连忙收拾地上的死虎，剥了虎皮回家。
后庭，产房中传出婴儿哇哇的啼哭之声。
“恭喜君侯，是一位郡主。”
去年此时，孙权喜获他的长子，这是他与一个地位卑微的侍女所生的，他给自己的儿子起名叫“登”。《尔雅'有云：“登，升也。”孙权这是在感怀自己逐次上升的人生阶梯吧！他对正室徐夫人说：“把这个孩子当做你自己的儿子来抚养！将来所有我的子女，无论你还是哪个偏房所生，都是你的孩子，这正是所谓正室的责任。”
如今的后庭，孙权最宠爱的女子是步夫人，步骘的族人之女。这位来自淮阴的江北美人，因她的如花容颜与宽容和顺的性格而深得孙权的欢心。相比之下，徐夫人就有些心胸狭窄，爱嫉妒，好吃醋。
嫉妒本是女人的天性，然而在美女如云的后庭，唯有掩饰自己的天性，才能在这场女人的战争中立于不败之地。这个道理，徐夫人不懂，步夫人懂。
此时，蒙受宠幸的步夫人终于为孙权生下一个女儿，虽然未能生下儿子，但总比肚子平平的徐夫人强了几分。
“哈哈，孤有了一个女儿！”不知为何，孙权突然想起了方才射虎的情景，“好啊，就叫你大虎吧，倘若将来有个妹妹，可以叫小虎。”
以老虎为自己的女儿命名，这可真是别出新裁。一个女孩子竟然叫大虎，呵呵，这个女孩子的将来真是很令人好奇。
不过看得出，孙权的心情很好。周瑜即将西征益州，以刘璋的孱弱，一定不能抵挡江东铁军。天快亮了吧，这是孙仲谋与周公瑾的黎明，这晨曦的亮光，使孙权的心里变得亮堂堂的，他想，父亲和大哥一定不会想到孙仲谋会有今天。
抱着女儿大笑的孙权，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举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陈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如卿。”兄长的话语仿佛又在耳边，可是孙权不服气，他可不仅仅是“保江东”，他也能与天下争衡，大哥，你就瞧着吧！
事实上，周瑜的归途并不顺利，船只走到巴丘（今湖南岳阳），周瑜的身体已经不能再忍受行程之苦，只能停留下来休息，同时传唤医师来为他医治。
周瑜的病源于一年前江陵城下的箭伤。当初战事僵持不下，为了鼓舞士气，身为江东军主将的周瑜也亲自跨马上阵，带领将士冲锋陷阵。
可惜周郎运气不佳，被一支流矢射中右臂。
“哎呀！”
周瑜翻身落马，伤势不轻。本来想鼓舞士气，现在反而鼓舞了敌人的士气。曹仁听说周瑜受伤，带兵到周瑜军营前大肆招摇嘲笑：
“曹征南问候周都督安康否？”
周瑜大怒，强撑着病体披挂上马，激励将士，与曹仁对垒。
“原来箭伤并不严重！”曹仁以为周瑜真的无碍，很失望地回城。最终周瑜的硬撑，换来了曹仁的撤退。可是周瑜的身体却从此落下了病根。
当年周泰被山贼围攻，身中十二枪，金疮发胀，命在须臾，可是得了一个医者的救护，一月而愈。这名医者的名字叫做华佗。周瑜的病伤，一年以来反反复复，时好时坏，若是在华佗的手中绝不会如此。耽搁至今，小/』、的箭伤居然熬成了大病。
看来是熬不过去了。
病榻上的周瑜索要纸笔，写下了如下字句：
瑜以凡才，昔受讨逆殊特之遇，委以腹心。遂荷荣任，统御兵马，志执鞭弭，自效戎行。规定巴蜀，次取襄阳，凭赖威灵，谓若在握。至以不谨，道遇暴疾，昨自医疗，日加无损。
可是周瑜真是心有不甘啊，他又写道：
生有死，修短命矣，诚不足惜。但恨微志未展，不复奉教命耳。方今曹公在北，疆场未静，刘备寄寓，有似养虎，天下之事未知终始，此朝士旰食之秋，至尊之日也。
是啊，这正是周公瑾施展平生抱负的时候，他怎么能半途而废呢？可是谁又能抗拒死神的召唤。周瑜唯有考虑后事的安排，他想到了鲁肃：
鲁肃忠烈，临事不苟，可以代瑜。
不过鲁肃在西征和对待刘备的问题上，似乎和自己并不合拍。也罢，一切自有天数，非人力可以强为之。再放不下，周瑜也只好放下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傥或可采，瑜死不朽矣。
抛下手中笔，周瑜微闭双眼，大口地喘息之后，又是一阵连续不断的咳嗽。周瑜感到一阵的暴躁，他愤愤不平地吐出一口痰：“老天何其不公啊！”
痰中带血，那血的颜色，何其鲜红，红得让人觉得可怕。
信使快马加鞭将周瑜的临终告白送到京口，当孙权读到最后一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倘或可采，瑜死不朽矣”时，知道周瑜必死无疑，已是泣不成声。
“周公瑾有王佐之才，如今却突然短命而死，我该依靠谁呢'”孙权立刻安排快船去巴丘，船刚下水，周瑜的死讯已然传到。孙权决心西上奔丧，走到芜湖，迎面遇上了运送周瑜棺柩的船只。孙权扑抢到棺柩之上，号啕大哭！
江东文武，不论老臣、新人，都为这突来的噩耗而震惊、感伤，就连曾经与周瑜关系不和睦的老将程普也潸然落泪。
与周公瑾交，若饮醇醪，不觉自醉。
周瑜的早死，是江东最重大的悲剧。从孙策时代起，周瑜已经是江东的两大支柱之一，吴氏曾留言：外事不决问周瑜。曹操南下，江东最危难之际，是周瑜力挺孙权，达成抗战的共识。赤壁之战，周郎乃是毫无疑问的第一功臣。
最为可惜的是，周瑜死在了他施展平生最大志向，西进巴蜀、角逐天下的前夕！对于周瑜这样拥有强烈的进取心、志在横行天下的人来说，人生之痛苦，莫过于此。苏轼曾写下《念奴娇？赤壁怀古》，其词曰：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雄姿英发的周公瑾就这么死了，实在是应了“人生如梦”这句话。
周瑜的早死，是孙氏的不幸，却是刘备的大幸。周瑜一死，孙氏阵营之中，再无合适人选可以西征益州，“东起江东，西到西川，竟长江所极，据而有之，然后建号帝王以图天下”的江东规划，成为泡影。接替周瑜的鲁肃，论才能难以与周瑜媲美，论老谋深算更远逊色于刘备，南北朝不复可能。刘备却将借此际遇，迎来自己的人生转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