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曹休正在高地上观察从皖城中拥出来的东吴之兵，他们多为皮肤发红乃至黝黑的南国人，个头儿不高、腿脚粗壮、脾气粗暴而急躁，正如前人所言：“吴兵锐甚，难与争锋。”江东人从项羽时代以来，从未欠缺勇气和力气，唯一的不足只是骑战的技巧而已。
曹休认为吴军将要吃苦头了，因为他在撤退之时于左右两翼埋伏下了自己的精锐骑兵，当陆议的主力追逐到正在撤退中的曹休军后方之时，两路骑兵如猛虎般杀出。这是曹休军团最精锐、彪悍、可怕的马上杀手，曾经以虎豹骑的名义威行天下。即便是面对马超的西凉铁骑，他们也从未落于下风。这一支虎豹骑的人数不多，却足以成为曹休破敌的奇兵。
这时东吴军如雄鹰般展开自己的双翼，左边是嘉兴侯朱桓的奋武军，他们曾在濡须挫败曹仁的入侵。右边是钱唐侯全琮的绥南军，他们曾在洞口伏击魏军，杀死了魏将尹卢。虽然这些部队都是步兵，但在人数上远远超过了曹休的虎豹骑伏兵。
曹休立刻下令，正在撤退的曹魏主力军转身杀向战场，然而他们面对的是一面铜墙铁壁，这便是陆议的西陵军团。他们是夷陵大战的胜利之师，自从追随陆议以来，几乎是百战百胜，不知失败为何物。第一次面对曹魏之军，这支南国之师摆出了严密的防守阵型，长枪如林，箭矢如雨。
“你们这些胆小鬼，见了我军就逃跑，现在居然还有脸回来？”
“岂有此理，尔等南蛮中了我家大司马的伏击还如此嚣张，真是不知死活！”
“笑话，你们的伏兵已经被全部歼灭，恐怕曹休那厮已经逃走了，快点儿撒腿跑路找你的大司马去吧！”
此时，陆议的铁壁军团突然分开了一条通道，如同打开了鬼怪之门，一群怪物被释放出来，疯狂地扑向曹魏的士兵。他们披头散发，甚至赤裸上身，露出浄狞的文身，他们的脸上同样画着古怪的花纹，令他们的面目也如鬼怪野兽一般。他们手中的武器十分杂乱，斧头是主流，其余则是长短枪矛、弓弩棒槌之类。
这是陆议招募的山越与荆州武陵蛮的蛮越之师，虽然人数不多，可是因为他们怪异的装束与诡异的出击，一时令曹魏军完全陷人了惊愕与恐慌之中。
“他们是人？是鬼？是兽？”
随着这一波突击，整个陆议军团掩杀向曹休的军阵，更令曹休阵脚大乱的是，此时朱桓、全琼的两翼冲击已经驱散了曹休的虎豹骑。他们无意追逐那些骑兵（当然也追不上），而是从两个侧翼加人了中央战场，这下曹休的军团彻底崩溃了。
“撤退！”
这一回的撤退令真实无疑，曹休败了，一败涂地。
“曹休休走！”朱桓挥舞着手中的长枪，如同以往，他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杀死了一大堆骑兵、步兵和弓箭手。他远远地望见了曹休的大司马旗帜，便带着自己的勇士们向那面旗帜的方向旋风般地冲刺。
“姓曹的，来个单打独斗！”
令朱桓遗憾的是曹休并不打算和他单挑，这位沮丧的大司马被自己的卫兵簇拥着如烟一般逃遁了。他留下了差不多一万具尸体，横卧在此，成了这一战的永恒见证人。
曹休心情沉重。他一手策划的诈退诱敌之计完全破产，十万曹魏军从皖城城下一路溃退至一个叫做石亭的地方，这才勉强遏制住颓势。曹休下令安营扎寨，一面组织防御以抵挡追杀而来的东吴军，一面收容离散的士兵。
陆议紧随而至，但是没有立刻攻营，而是在石亭附近驻扎下来。
“可恶！”曹休咬牙切齿，到现在，他还没有看见贾逵的增援部队。曹休认为：正是贾逵的爽约，才使他独自面对陆议的军团，致使本来在人数上占绝对优势的曹魏军陷入绝境。
当初曹魏三路并进，后来曹睿下令贾逵与曹休会合，所以成了二道并进。然而实际上司马懿那一路也停止了前进，最终成了曹休孤军深人。
“准备纸笔，我要写奏章弹劾贾逵！”怒气冲冲的曹休对着幕僚大喊。幕僚小心翼翼地提醒他，眼下不是与贾逵算账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想办法从困境中全身而退。
曹休颓然坐下。不错，他必须尽快振作起来，鼓舞士气，重整军队，然后击退陆议，从容撤退，这才是大将之道！
“一定要来一次漂亮的反击才行！”曹休嘟囔着进人了梦乡，自从听信了周鲂的谎言而南征以来，他的神经一直紧绷着未曾休息，真是太累了……
这一夜他似乎回到了从前，梦见了伯父曹操亲切地夸赞他说：“这是我们曹家的千里驹啊！”
这真是讽剌啊，如今的曹休还能以千里驹自居么？
80.此舞为君旋
“哎呀！”
“不好，是吴军来袭！”
半夜里忽然有人歇斯底里地大喊，接着是厮杀声与兵器撞击之声，不多时，整个曹魏军大营都沸腾起来。
曹休被这喧闹之声惊醒，初始他以为真的是吴军夜袭，然而当他走出大将营帐，发现自己的将士们正疯狂地互相砍杀之时，曹休心中悚然，原来是营嘯。
大概是因为吃了败仗的缘故，曹休的士兵们陷人了对死亡的恐慌。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些士卒做梦也在被东吴军追杀，于是在错愕之间突然夜惊，大喊敌军来袭，甚至互相攻击。一旦这种恐怖的情绪在营帐间传播开，便成了所谓的营嘯。
一时之间，本为战友的魏军将士们俨然仇敌互相砍杀，说不清是清醒还是迷糊，整个营盘都失控了，连对长官的一贯敬畏也消失了，士卒杀伍长，伍长杀什长，乃至都伯、百人将都卷人了自我残杀。
有仇报仇、有冤报冤。无论是不是真的夜惊，反正战败的话大家都会死，与其这样，倒不如把这些素来欺压善良的坏蛋恶棍军官杀掉，这大概就是营嘯者的心理。
曹休看得毛骨悚然，倘若是东吴来袭，无非水来土掩、兵来将挡，然而这样的全军失控，谁来抵挡？
折腾了一个日寸辰，这一场乱斗才渐渐平息下去，清醒过来的曹魏军士看到的是遍地的血腥，比起白天，更可悲的是死者都丧命于自己的战友或是部下之手。
“大司马，放弃营盘吧！”一名将领向曹休进言。
“为何？”曹休正要下令清理营帐内的死尸，然而看到在黎明的雾气中渐渐推进而来的东吴大军，曹休只觉万事皆休。
‘‘退吧！”
已经顾不上同僚和战士们的尸首，就连军营中大量的器械、粮草都放弃了，曹休下令全军轻装弃营奔逃。
这一回吴军不再客气，他们紧追不舍，曹休边战边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夹石。当初朱桓的预言在此刻实现了，其实陆议在一定程度上还是采纳了他的建议。一支吴军抢在曹休之前截断了夹石路口，曹休完全陷人了绝境。
直到此时，陆议的战术可以说是完美实现。朱桓的建议是在大战之前就分兵去夹石，而陆议的修正办法是：在宛城击溃曹休之后再分兵截断夹石。这样一来，既可以避免大战时的兵力不足，又达到拦截曹休的目的。
然而此时夹石的背后却出现了另一支曹魏军，这便是迟到的贾逵兵团。其实贾逵并非真的延误战机，而是取得了魏帝曹睿的许可，取消与曹休的会师，在西方待机。这也正是曹休久等援军不至的真正原因。
贾逵的到来成了曹休的救命稻草，这支生力军从吴军的背后发起突击，成功地夺回了夹石。曹休得救了，救他的正是他最痛恨之人。
曹休并不领情，回到洛阳之后立刻上书弹劾贾逵拖延战机，但是朝野舆论一致支持贾逵，在大多数人看来，曹休不但不感激救了他一命的贾逵反而上表弹劾，实在是太过分。人人都赞扬贾逵的君子风度，而昔日的香脖脖曹休如今不值一提。虽然皇帝曹睿很厚道地原谅了曹休的过失，可是曹休很是纠结。这一年的九月，曾经的常胜将军曹休在愤恨中死去，从此孙权少了一个眼中钉，而在曹魏这边，四大臣辅政的平衡格局也被打破了，曹真的能力不足以制约司马懿。权力的天平在悄悄倾斜，只是当时的人还不曾感觉到罢了。
至于东吴这边，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把东吴军民的士气都调动了起来，虽然未能生擒曹休，但这无疑是赤壁之战以来东吴对曹魏的最大一次胜利，也是最后的一次。陆议更是史上唯一力挫两大强敌的大都督（周瑜对曹取胜，但西征益州的计划夭折了；吕蒙成功击败了关羽，但对曹魏并无战功；鲁肃基本上没什么军功。）
最欢欣鼓舞的自然是孙权，他为陆议等人在武昌设下了盛大的庆功宴，兴奋异常的孙权“脱翠帽以遗”陆议，所谓“翠帽”当然不是什么翠绿的帽子，而是一顶以翠羽为饰的车盖，通常这是皇家专享的待遇。
孙权下令举杯痛饮，这一夜不必拘泥君臣之礼，一醉方休！
“哈哈，今天真是一个不寻常的日子啊！”孙权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二十年前公瑾在赤壁击败了不可一世的曹操，六年前伯言在夷陵击败了忘恩负义的刘备，如今伯言又在石亭讨伐了侵扰我国的曹休……”
说着孙权离开自己的席位，边歌边舞起来：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这是当年汉高祖刘邦建成汉家基业后荣归故里，在宴请家乡的父老子弟的宴会上的歌舞。舞者慷慨激昂，听者振奋不已。可是因为这是帝室之歌、刘邦之舞，一般士大夫是不敢僭越的。孙权的爵位只是吴王而已，按理是不能唱这首《大风歌》的，然而在今天这个场合、这种气氛之下，孙权却大大方方地唱了出来，这无疑是表达了自己即将称帝的雄武之心。
孙权的歌与舞都值得赞叹，然而按照汉末的礼节，将有一人接着他的步伐而舞，这就是所谓的“以舞相属”。主人先行起舞，舞罢请一位宾客起舞。当年蔡邕遇赦还乡，五原太守为其饯行，“酒酣，起舞属邕”。结果书生气十足的蔡邕不作回应，惹得这位太守大怒，当即两人翻脸成仇，蔡邕不得不流亡吴地。
孙权会请谁起舞呢？自然是今天的主角陆议。
然而当孙权命陆议起舞之时，众文武却心里犯起了嘀咕，因为孙权刚才吟诵了一首《大风歌》，身为臣子的陆议又该如何回应呢？
众人目光聚集之下，陆议从容地离席起舞：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
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
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
与孙权所诵不同，陆议所诵并非楚声，而是齐人之语。说到底，就是姜子牙之语。火烧连营前夕的夜色如水之下，陆议在孙舒城的琴声中吟诵了这一段话，如今他又在这个场合再度吟诵。
孙权听懂了。
这正是孙权近来苦苦思索之处，自从兄长孙策打下江东这番基业以来，孙氏一直以汉室的臣子自居。当初赤壁之战，周瑜也是以“曹操是汉贼而非汉相”一句话解决了孙权抵抗曹操的大义问题。可是如今，汉献帝已经退位，北方的曹丕、西方的刘备都以正统皇帝自居，孙权又该如何自处呢？
陆议说得没错，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当然也就不是一姓的天下，刘家曾经得到天下，但如今他们已经失去了天下。那么谁有资格得到天下呢？曹、刘、孙都有可能。
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
姜子牙说得再明白不过，与天下人同利，孙权就能得到天下。这不是篡夺，也不是造反，而是大义所在。
在欣喜之余，孙权也能体会到陆议的良苦用心，他这是在进言；争夺天下并非完全是武力决定一切，得天下之心才是根本。虽然孙权不如刘备那样拥有汉室宗亲的光环，也不如曹氏父子那样拥有中原雄厚的资本，但是孙权若能尽心经营南国，赢得江东的人心，未来也必能赢得天下人的心。
早些日子陆议一直在絮叨的“与民休息”，大概就是他所认为的赢得人心之举吧！
正因为孙权听懂了，所以他格外地激动。
一舞终了，孙权作出了一个更加令人吃惊的动作，他脱下了身上的裘衣，为陆议披上，“呵呵，这可是白鼯子裘，价值不菲！”孙权说着又有了新发现，原来陆议的腰带太寒碜了，配不上这裘衣。也罢，好人做到底，孙权接着又解下了自己的御金校带（一种皇家专用的金色腰带）为陆议系上。
群臣寂然，莫不眼热！
这一次陆议自然是大醉了，孙权下令用皇家罗盖送他回去：“哈哈，若是舒儿那妮子看见自己的夫君如此荣耀，一定会高兴坏了！”
这是公元228年的秋天，陆议回西陵的时候，孙权下令满朝公卿都去为他送行。在江边，停着一艘御船，不消说，这也是孙权为陆议特别准备的惊喜。
说实在的，孙权的过分殷勤几乎令陆议快受不了了。然而孙权与陆议关系最为融洽的时光大概也就在于此了。很融洽，也很短暂。
81.谁为吴丞相
石亭之战直接导致了两个结果，一是诸葛亮的二次北伐，一是孙权的称帝。
“我们在石亭侥幸地击败了曹休，作为盟友，特此向贵国通报！”
在蜀汉方面看来，这几乎就是一种得意的炫耀，因为蜀汉的第一次北伐是以街亭的惨败而告终的，诸葛亮为此斩杀了自己的爱将，并自贬三级，以右将军身份代理丞相。
对于诸葛亮来说，东吴在石亭轻松地击溃了曹休的十万大军，这个消息既是一种刺激，也是一种莫大的鼓舞。陆议能做到的事，为何我诸葛孔明就不能做到？
于是在石亭之战结束后四个月，即这一年的隆冬十二月，诸葛亮兵出散关，直指陈仓。在这里，他的对手既非曹真，也不是司马懿，而是名不见经传的山西汉子郝昭。诸葛亮本以为这一战可以轻松搞定，可结果是“昼夜相攻拒二十余日”，而这时曹魏援军赶到，无计可施的诸葛亮只能撤退。
不过孔明的二次北伐也并非空手而归，撤退途中他们斩杀了前来追击的魏将王双。曹魏有两个王双，一个在东线，是曹仁的部下，几年前被朱恒生擒活捉，带回东吴斩首。另一个便是这个西线王双，两个王双都资质一般，然而《三国演义》却把西线的王双吹嘘成了英雄无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