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李香君躺在血泊中，原本还神气活现的阮大铖，也慌了手脚，他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活生生一条人命，死在面前，他巴结田仰，是要替他纳李香君为妾，田仰若是得知李香君被他逼死，岂不遭一顿臭骂，当下该是赶紧离开才好，若田仰问起，便说意外坠楼，反正不能与自己扯上干系。阮大铖手忙脚乱上了马，带着迎亲的队伍慌慌张张离开，媚香楼一时冷清下来，周遭围拢来的姐妹，帮着李贞丽将香君抬进楼中，又请了附近的大夫，费了不少银两，李贞丽衣带不解悉心照顾，总算把李香君从阎王殿拽了回来。
“义母何苦救我，费了银子不说，他日那阮大铖必会再来，岂不给媚香楼添麻烦，”李香君躺在床上，面色苍白，气息微弱，她闭上眼忍住泪，喘了口气轻轻说道，“我与侯公子已结百年之好，本不该赖在义母这里吃喝花销，只可惜他一去三载没有消息，义母仗义，收留我这无处可去的人，阮大铖若是不罢休，今日逼我，明日祸害的只怕就是义母和众姐妹，我死也就罢了，连累义母实在不该。”
“快别说这样的话，你如同我亲生，何必分彼此，”李贞丽陪着垂泪，“那侯公子原是我属意寻给你的，你若不好，我又怎能心安。侯公子数年没有音讯，我见你看重这段缘分，不想伤你，所以隐瞒至今，其实，他早回了扬州，避世不出，一句盟誓让你苦等三载，我早不指望他接你同去了，可怜你年轻，白白浪费了时光，香君，听义母一句劝，忘了他，我们避开阮大铖，寻个清静的地方去吧，”李贞丽想到自己手头也无余钱，如今世道不太平，喝酒玩闹的人少了许多，她打算携了香君回乡下老家，侍弄几亩薄田，恬淡度日。
“我若走了，他寻回来，该往何处找我？”李香君凄楚地说道，“他不来自有他的原因，我不等就是无情无义了。”
“你怎么死心眼呢，他不来就是畏缩了，若看重自当不顾一切才是。”李贞丽气恼地说道，“你若是为他，白白送了命哪里值得？”
“我并不信他是背信弃义的人，义母，等我伤愈，我便启程去扬州，一来避开阮大铖，二来也不给大家再添麻烦，若是此番能寻到侯公子，便是老天垂怜，如若无功而返，我自当寻一处清净地，出家了事。”李香君听到义母所言侯方域现状，心里难受，嘴上却依旧坚持。
“你铁了心，我也不拦你，我本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世道不太平，过不了几日，我便也要遣散了姑娘们，回乡下老家去了，我们从前的住处，你是知道的，无处落脚就去那里找我，”李贞丽感伤道，“你若出了家，我可是连养老的人都没有了，好没良心的东西，绝不可不回来见我。”
李贞丽替香君备了盘缠，又去寻了经商的朋友，打算托付友人，带香君平安上路，可就在成行的前日，阴魂不散的阮大铖带着圣谕来到了媚香楼。原来那阮大铖在崇祯帝时，被免了官职，此后用尽手段都未能再次入仕，没想到崇祯皇帝煤山自缢，从前的主子没了，倒让阮大铖抓住了机会，南明皇朝弘光皇帝看中他的文采，让他亲自执笔撰写歌词剧本，阮大铖趁此出主意，请弘光皇帝下旨，纳才貌俱佳的女子入宫做歌女，头一个名字便是媚香楼的李香君。
事到如此，李香君没了办法，明知自己刚烈，阮大铖却还是逼上门来，只怕此次一死都不能让他罢休，还会连累了义母和众姐妹。她将行囊中所带钗幻细软送还给李贞丽，与大家依依惜别，随着宫里的车马而去，宫门一入深似海，李香君整日在宫中凄凄切切抚琴弹唱，心如死灰，本以为会在宫中老死，不想过了没多久，清军攻下扬州，直逼南京，弘光皇帝闻风而逃，李香君趁乱逃出皇宫，因为无处可依，无法打听侯方域的消息，只得黯然踏上回程，打算汇合了李贞丽，再做前往扬州的打算。
李香君随着逃难的人到了李贞丽的老宅，宅院残破，空无一人，可见李贞丽并未归家，她无法，只得前往媚香楼，却也是人去楼空，她四处打听，得知自己被送进宫不久，阮大铖逼了李贞丽，代替香君去田仰的府中伺候，李贞丽心中只有陈贞慧，自然不肯，阮大铖一怒之下，使计将其卖给了一个退伍老兵，李香君入宫不过数月，想到不物是人非，她站在媚香楼的阑干边，想到义母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光景，恸哭不已。
四、归未得
“姑娘可是香君？”就在李香君万念俱灰之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她回头看去，竟是陈贞慧。
“先生，”李香君见到陈贞慧，不免思及义母，更加悲痛，“先生可知我义母去了何处？”
“我新近才从狱中出来，听说贞丽出了事，我四处打听，终是没有结果。”陈贞慧瘦弱不堪，一脸胡茬，狼狈不已。
“想不到我入宫数月，竟出了这样多的事情，义母还说关了媚香楼，会在乡下老宅等我同住，要我侍奉养老，那阮大铖，我若见了一定千刀万剐。”李香君嚎啕大哭，“我见不着义母，原指望是先生接了她去，不料结局如此，如今天下都换成了别家，先生打算如何？”
“我早做了打算，如今改朝换代，我自然不会入仕为官，为清狗卖命，身为先朝的臣子，本该追随先帝，以死明志，无奈可怜家中妻儿，终究舍不下性命，避世归隐算是唯一的出路了。你义母曾说归隐时携她一道，不料她如今音讯全无，往后没有贞丽弹琴唱和，日子也没了意思，”陈贞慧红着眼眶，叹了一口气，“终究是你们好命一些，朝宗在你入宫不久，带着家眷来金陵避祸，因为阉党陷害，在牢中关了数日，出来后还向你义母打听过你的消息。说起来实在是造化弄人，之前他回家去侍奉父母，父命难违，无法接你同去，此番来了金陵，寻你时你又被逼入宫，二人近在咫尺未能相见，好在缘分不浅，万难之后总算相聚。你若心中有他，我且送你去侯府，你义母知道你圆满，定然欣慰。”
“携了家眷同来？”李香君虽然知道侯方域有正妻，却未曾见面，想到自己的身份，不免忐忑。
“切莫担心，那女子与我家熟识，确是贤良之人，朝宗也同她说起过你，她并无不愿。先前他一家在我府中避祸，我们结了儿女亲家，即便那夫人不乐意，我也会说通了去的。”陈贞慧宽慰香君道，“你且收拾一番，今日便能与朝宗相见。”
香君又惊又喜，想到那夫人好相处，又想到侯方域从未忘记过自己，从前的哀怨烦恼抛了个干净。她心中一面哀戚，义母未能与自己一样幸运，一面又雀跃不已，恨不能生了双翅，顷刻间便与侯方域相见，陈贞慧看出她心思，叫了车马，往侯府奔去。
“香君，”侯方域见到思念数年却不得见的佳人，瞬时热泪盈眶，顾不得夫人在场，大步走到李香君，面前，将其一把拥入怀中。
“公子可好？”香君一双泪眼看着侯方域，“算来已有四五年光景不曾见了，香君还以为公子已经忘了当初的盟誓。”
“我怎么会忘呢，”侯方域感慨道，“当初扇坠之约，便是此生也不会忘的。”
“说起来惭愧，那扇坠已经碎了，”李香君从身后的包裹中套出绢扇，只见白色的绢上绘着一副鲜红的桃花图。
“这图案真是好看，不知用了何种染料，那桃花栩栩如生，鲜艳无比呢。”原本站在侯方域身后的正妻，见到绢扇忍不住说道。
“哪里是染料，是那日阮大铖来媚香楼相逼，让香君嫁与田仰为妾，她从媚香楼上跃下，血溅绢扇，后来杨龙友前来探望，说毁了信物不好，便就着血渍绘了这副桃花图。”见李香君想到往事，一脸哀伤，陈贞慧便代她说出了实情。
“想不到，妹妹如此真性情，夫君实在命好，能得此有情有义的佳人。”侯夫人出身书香门第，也是通情达理的人，虽然之前见到丈夫与别的女子情意深厚，心中有些不悦，此刻听说了李香君以死守贞的事情，暗自叹服，又见香君并非狐媚妖艳之人，心中更多了几分喜欢，不等侯方域开口，已接纳了香君。
苦等数年，终于与侯方域团聚，李香君心中自叹老天垂怜，她与侯方域送别了陈贞慧，回府途中说起李贞丽的事情，免不了唏嘘流泪。
“我今日寻到夫君，三生有幸，可惜义母与陈先生，相识数年却不能相守，”李香君叹息道，“陈先生决意归隐田园，不知夫君作何打算？”
“朝中友人已经游说多次，让我应试入仕，”侯方域欲言又止，“陈兄年过不惑，我确是正值盛年，归隐不免可惜。”
“听夫君的意思，是要去奔前程了。”李香君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满心的欢喜全无，“女子尚知守节，夫君是先朝臣子，怎就忘了前朝的恩典？”
“我若归隐，一家老小如何安置？归隐只是逃避的做法，皇天后土，哪一寸不是天子的地方？我们能隐往何处？”侯方域被李香君说得有些难堪，“我若能入仕，为百姓做些实事，才算不枉此生，难道在乡间茅舍中虚度光阴，便是守节了？”
“原来夫君早有主意，”李香君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不说那些不高兴的事了，我们今日团聚，并不容易，从前已经浪费了数年光阴，今后相知相守才算应该。”她舒展原本紧蹙的蛾眉，伸手挽了侯方域，将头轻靠在他的胸口。
侯方域以为李香君被自己说服，见她主动说和，也温和了许多，两人回到府中，侯夫人已经备好饭菜，三人说笑着，饮酒谈笑，其乐融融。当夜，侯方域宿于李香君的房中，两人多年不见，自然恩爱非常，夜半时仍旧舍不得入睡，相拥着诉说思念之情，到了天色将白的时候，侯方域才沉沉睡去、
日次清晨，侯方域醒来，不见枕边佳人，他以为香君早起梳洗，并未在意，到了厅堂，见到正妻一人坐在厅中做针线，顿时狐疑，问起香君去处，侯夫人只说早起并未见到，侯方域此时才知不妙，四处找寻，不见香君踪影，正午时分，他怏怏回到房中，才发现梳妆盒下压了一封辞别信，另有定情绢扇放在盒中，看着扇上血染的桃花，侯方域痛心疾首，却无力挽回已经离去的佳人，他知道，此次离别，便是永远，李香君再也不会回到她的身边，她心心念念苦候数年的男子，是那个一心抗清，胸怀抱负的伟丈夫，而非看重名利，苟且偷生的侯方域。
十年后，仕途不得意的侯方域，辞官回乡，想到依旧不知所踪的李香君，他悔恨不已，不久染病身故，那柄桃花扇上的鲜血，成为这段乱世爱情中最悲伤的色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