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自卑的人,爱抱怨与推卸——我找女人不顺利,都是国家的错、社会的错、女人的错、别人的错。也爱制造别人的缺点或抓住别人的痛脚——即自己不能爬上去,就拉低参照物,以获得高度的一致和平衡。这方面,最容易下手的是女性。在雄性世界里角逐处于下风的时候,他们的第一个迁怒对象就是女人,再就是金钱,金钱这货,早就一身原罪,虱子多了不怕咬,推到它身上,也容易。一个人自卑不断爆棚到极点,他们就不会鄙视特定的某个人,除了完美的自己,他们鄙视所有的人。
这样,一个自卑的人就能设置360度无死角的自身盲点,形成无敌的自证言论。
简·爱同学就是从美女庸俗无脑、有钱人势利刻薄、“下等人”粗俗无知、好友粗心邋遢、爱人的正室疯癫神经质、自己的亲戚周扒皮、只有自己的灵魂最高贵纯洁这一逻辑出发,不断自我暗示,从而树立自己强悍不破的自尊。但是想来十分可疑:这种情况真实存在的概率有多大?并且,从简·爱口中的“下等人”看来,简·爱可不是势利刻薄吗?从有钱人看来,简·爱讽刺他们,可不就是粗俗吗?
简·爱看美女是这样的眼神:“奥利弗小姐经常造访我的小屋,使我不胜荣幸。我已了解她的全部性格,它既无秘密,也没有遮掩。她爱卖弄风情,但并不冷酷;她苛刻,但并非自私得一钱不值;她从小受到宠爱,但并没有被完全惯坏;她性子急,但脾气好;她爱慕虚荣(在她也难怪,镜子里随便瞟一眼都照出了她的可爱),但并不装腔作势;她出手大方,却并不因为有钱而自鸣得意;她头脑机灵,相当聪明,快乐活泼而无所用心。总之,她很迷人,即使是对像我这样同性别的冷眼旁观者,也是如此。但她并不能使人深感兴趣,或者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奥利弗小姐是多迷人的女孩,哎!
同样贫穷、不美的潘玉良,并不像简·爱靠贬损别人树立起自己的自尊,而是将自己的价值和尊严建筑在40年的艰苦作画之上。并且最后搞笑的是,简·爱翻身了,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变成了自己曾鄙视的富家女。
男性自卑者口中,他们“深爱”的女人,有着女神与婊子的双重特质。顺从时就变鲜花,不顺从时就是碧池。他们的嗜好之一就是数落无情势利的女神与前女友们。真正尊重女性的人,没有自卑。在曹雪芹笔下,贾宝玉虽然将自己比作浊物,可是他很明显没有自卑,所以他对少女的崇拜,就很纯净,家族的女性,性格丰富多彩,虽然有一些缺点,但是她们皆有美妙的特质。
自卑是一个近乎万灵的指标,以鄙视女性闻名。拿破仑、拜伦、尼采、叔本华、毛姆,都是很自卑的人,太过自卑就会在内心建造一个超我或超人类,同时爱贬低女性的世界。
我们知道,沉沦君的自卑已经接近临界值。如果在和王映霞的婚姻中,他的自尊再受挫,事情就会上升到星际歧视的高度。那个时候,他也许会冲着星空大喊一声:地球啊地球,你快强大起来吧!地球呀地球,我的死是你害的!
日本学者富长觉梦在谈到郁达夫时说:“郁达夫性格怯懦,在什么事上都有强烈的自卑感。”即便他归国后,成了高薪的教授,“彩凤随鸦”的自卑感还是消除不了,所以他对王映霞,一会儿当女神,一会儿当灰尘。
王映霞对婚姻很不爽,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自己妾的身份。相比邵洵美给予项美丽妻子地位的郑重,相比后来王映霞第二任丈夫给予她的盛大婚礼和一辈子的娇宠,这种不满不是没有缘由的。王映霞本人也说:“我始终觉得,结婚仪式的隆重与否,关系到婚后的精神面貌至巨。”郁达夫在诗词中称王映霞为王姬,姬妾的姬,姬姬姬姬姬,在一次次的唤姬声中,郁达夫成了长安城中风流的公侯少年,王映霞变成了当垆的胡姬。“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的名士风度,听起来拉风,站在他身边的女人可不买账,张爱玲就嘲讽过胡兰成的名士风度。他们的自恋,蘸着女人的委屈。
郁达夫多愁善感,遇到什么黑暗不公的事情,又无能为力,陷入无比的沮丧,就回家哭一通,要王映霞多次劝慰方才止住。你瞧,就是林黛玉,很多意淫者还掂量着,若娶了这样的老婆,日日以泪洗面,怕是不好养活。哪个女人,愿意一回家就看到自己的男人哭哭啼啼的,她是你妻子,不是你妈啊。可以说,像欧洲那些资助文艺家的贵妇一样用母爱宠着他,当然是好的,但是她若不肯,似乎也没有指责她的理由。
这对富春江上神仙眷侣是怎样决裂的呢?郁达夫说王映霞贪慕虚荣,红杏出墙,暗通许绍棣;王映霞说郁达夫“敏感多疑,刻薄寡情”。夫妻矛盾的高潮,就是郁达夫发表于《大风旬刊》的《毁家诗纪》,将婚姻内的私事在报纸上刊登出来,王映霞受不了了。
许绍棣时任浙江省教育厅长,所以郁达夫就去他的大boss蒋介石那里告他的状,要求陈立夫查办。遭到查证的就是王映霞和许绍棣的通信。陈立夫晚年回忆说:“我觉得挺奇怪的,许绍棣是个挺一本正经的人嘛,他也会写情书吗?我就拆开来看了,一封一封看下来,都是谈家常,也不是什么情书一类的。那么,后来我就把这一批信呢,还给了许绍棣,这个事情就这样处理了。”
事情真相到底是怎样的?我们不能言之凿凿地判定,只能罗列当事人的说辞。但是,无疑的是,郁达夫的自卑导致多疑和偏激的情绪表达方式,是王映霞最终下决心离开他的原因之一。
自卑的人,不相信自己从心灵上不具有给人幸福的能力,自己只是缺少金钱、权力和相貌的缘故,才落了下风。这是一个可以减轻因自身无能产生焦虑的方式,也是挽救岌岌可危的心灵的途径。
这里面还暗含这样一种态度:他们不相信女人有头脑能够清醒地判断自己幸福的感受,所以,那些虚荣势利的女人——哦,女人(此处应用20世纪80年代译制片配音的颤音),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她生来是思想肤浅的小鸟,根本就不能分辨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她不知道只有我才能给她幸福。她抛弃了我纯真的爱情,被金钱所迷惑,像笼里的金丝雀被圈养起来。她最后必将会遭到轻辱和抛弃。
吴文藻出身贫寒,长得不帅,似乎很有理由大喊一声:祖国啊,我要是娶不上媳妇,都是你害的!祖国啊,你快强大起来吧!可是,我们看到吴文藻给冰心父母的信,写得从容自信,不浮夸而又有责任感,很快获得谢家二老允婚。吴文藻也用一生践行了自己的诺言。这样的人,他的妻子就不会变成“虚伪势利肤浅”的女人。这并不是因果的倒置。
五
他们为什么不高兴
门当户对分析说,越来越重新成为常识,看起来庸俗,但是比“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靠谱多了。门当户对不一定幸福,但是门不当户不对、不和谐的婚姻更多些。相对幸福的民国文人婚恋多是门当户对,而杯具的多是相反类型。文人特别容易夸大文学在两性关系中的作用,但是,读书对人的性格特质、行为方式、思维视角、认知能力的塑形远远比不上他成长环境的影响大,在实际生活中,文学是干不过社会学的。即便是民国文艺界,这也是条不能忽视的规律。多识几个字未必能逃脱这个魔咒,他们的求知路是缘着原来的根系,自动寻求适合自己的营养和阳光,那么原来的认知会更加根深蒂固,枝叶茂盛,不是成为学者、文学家就可以改变的。
爱是波粒二象性的东西,相处的生活细节,是产生、消磨与黏合感情的最重要因素。有的人也许会被异世界的人类所吸引,可是,相处就很困难。点点滴滴细微之处的默契,多是在相似的成长背景下形成的。
日本偶像剧开山之作《东京爱情故事》,绝对和后来的韩剧故事有着背道而驰的观念。它讲的就是一个门当户对的故事,剧中有过四次情侣组合,莉香和完治,里美和三上,尚子和三上,里美和完治。莉香、尚子、三上就是性格开朗不羁的东京人,完治和里美是内敛的爱媛青年。完治念念不忘温顺的里美,常被莉香搞得措手不及,三上对无趣的里美产生了厌倦,但是和尚子性格默契十足。试了一圈,结果就是,最后相同成长背景的人在一起了。
当我们说门当户对的时候,并不只指那些具体的物质基础,也包括成长中所受的学校和家庭的教育等,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生活方式和精神世界。
为什么强调教育呢?虽然都出身所谓“名门望族”,但是陆小曼和徐志摩、张志沂和黄逸梵,在经过蜜月期后,就经常吵个不停,为什么呢?陆小曼和张志沂受的是旧式教育,哪怕守着床榻抽大烟,但求日子照旧过下去就好。所以张志沂最后娶了志趣相投的孙用蕃。而徐志摩和黄逸梵,同样留学英国,在英国时还有过交集,他们受的是西式教育,对遗少的生活氛围十分反感。婚后,徐志摩为了取悦陆小曼,不得不参加她的戏曲演出,他十分痛苦地写道:“我想在冬至节独自到一个偏僻的教堂里去听几折圣诞的和歌,但我却穿上臃肿的袍服上舞台去串演不自在的‘腐’戏。我想在霜浓月淡的冬夜独自写几行从性灵暖处来的诗句,但我却跟着人们到涂蜡的跳舞厅去艳羡仕女们发金光的鞋袜。”邵洵美和杨宪益,这种有着留学英国经历的人,就分别娶了外国女子项美丽和戴乃迭,虽然一个分离,一个偕老,但是在一起的时光,默契十足。相反,我们就无法想象沈从文能喜欢上项美丽、史沫特莱。
音乐也是一个衡量标尺。在中国过去的一百年里,民间音乐在情感上比较讨好,被认为是有活力、有生命力、原生态的。雅乐被认为是装模作样、靡靡之音的玩意儿。老百姓如果说自己喜欢歌剧交响乐,要做好被嘲笑矫情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