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很明显地,我们大部分人已经开心不起来了。为什么?我们一直没留意,如今得为自己的放纵付出代价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们的狂欢晚会也不例外。七〇年代和八〇年代的眩目与贪婪过去了,此刻摆在眼前的是社会、心灵和感情上的巨大耗损。今天美国所遭遇的危机,正反映出我们所共同经历的——在政治、科技、经济和社会各方面的同时变迁,而我们为这些变迁所付出的代价,是折了翼的美国精神。
美国梦断
就经济上来说,八〇年代的后半,真相终于浮现了。我们享受过一段挥金如土的痛快时光,现在终于到了付帐的时候。你不必是财经专家,就知道这是什么状况——经济萧条、经济不景气、国家财政赤字,你怎么说都可以,反正横竖就是:我们全部都栽进经济大危机里,一个也跑不掉。
一部分的报应出现在失业问题上。失业并不是二十世纪才有的新现象,可是这回教我们害怕的,是失业的对象。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失业的人被资遣了——高层管理人员、专业技术人员、经理。
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女还在应征工作,或出现在临时工介绍所,现在是很常见的事情。不少人在家里三个孩子才十来岁大,要缴房屋贷款利息,还背了一屁股债的时候,才惊觉自己做了十年或十五年的差事,突然无法继续了!这和二十琅珰岁、一人吃饭全家饱的时候闹失业,不可同日而语。大部分男人到了中午,都会希望不必再靠死薪水过日了,不然就是盘算着早点退休,可以享受自己劳碌了一辈子的成果。如今却只能祷告上苍,让他们可以有份工作做到退休。
对许多更年长一点的人来说,曾经璀璨的退休梦已经褪色了。随着利率的直线滑落,老人们赖以度余生的投资,愈来愈不值钱。数百万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曾为退休后的“黄金岁月”仔细地打过算盘,他们每天工作十小时以为将来的好日子做准备,如今却发现不得不无限期地延后退休,才能挣得一口饭吃。
年轻人前途堪忧
我们的跛脚经济,对待二十几岁的这一代并没有比较仁慈。以往年轻人上大学时,最先想到的就是,有大学文凭会比没有大学文凭找到更好的工作,现在则是能有工作就算幸运的了!我们的社会出现了一个全新的次文化阶层:一群戴过学士帽、穿过硕士袍的外卖食品送货员、餐厅跑堂和计程车司机。七○年代的时候,大学毕业生还是全国主要企业争相聘请的对象,这种前程似锦的感觉,现在已经被前途未卜的忧虑所取代。他们不再延续世世代代笃定的信念:自己会比父母生活得更好;相反地,严重的不确定感正笼罩在他们的心头。
而我们这批婴儿潮,如今也都有了自己的孩子,然而,却面对令人丧气的事实:将来我们的儿女很可能无法超越我们——事实上,如果能有和我们一样的际遇,就算走运了。我们看着孩子们卖力地找工作,我们敞开家门,好让他们为了省钱而搬回来。当我们眼睁睁看着他们为前途忧虑时,我们的心都痛了,记得在他们这个年纪的时候,我们坚信自己要什么就能有什么,谁也挡不住我们。
我们努力告诉自己:事情还不到最糟的时候,坏年头总会这样来来去去。可是当我们走出办公室,徒步街头,看到满街的男女老少游民,饥饿、绝望地缩挤在寒风中,他们是活生生的见证——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真正是一个史无前例的时代啊!不错,这些露宿街头的人里,有的是酒鬼或犯过罪的人,但也有不少是单亲妈妈和失了业的飞机技师,或是因为父亲丢了做了十五年的工作,家里又没积蓄,小孩只好沿街流浪。经济危机的代价都刻画在他们的脸上,它的意义不仅止于失去工作、失去家园、失去机会,而且是失去了美国之梦。
即使是我们这些有工作且还付得起帐单的人,生活品质也已大不如前,不如我们父母的那个年代,也不如我们预期想像。大部分家庭需要靠两份收入来维持,意思就是兼职或全职上班的妇女比从前多。对这些职业妇女来说,和小孩或和配偶相处的时间、打理家务的时间、花在嗜好或其他兴趣上的时间、甚至洗衣服的时间,没有一样能像从前那样从容,因为我们都得忙着求生存。这股狂躁的行动旋风连小孩子也遭波及,他们受到大人的感染,看到做得愈多的人得到的也愈多,他们也学会了及早在几个星期之前,就计划好自己的活动日程。
心理学家罗斯门(John Rosemond)把这种现象称为“疯狂家庭症候群”。妈妈、爸爸和小孩全像赛跑似地,在约会、办公室、学校、会议之间冲来冲去,偶尔会停下来吃点东西,不过也很少能一起吃。家,原本是我们忙碌生活中一个宁静的殿堂,现在已经变成简陋的休息站,一个供洗澡、睡觉、换衣服的地方,可以随便抓到点吃的,然后赶快冲向下一个任务的地方。
科技冲击心灵
如果说经济上的灾难已经让我们的梦想失色,那么科技的突飞猛进也一样残害了我们的心灵。说来讽刺,带给我们这么多方便和娱乐,能在各方面使我们生活更舒服的正是科技,但它同时也是造成我们心理上那么多不舒服的根源,而这些心理上的疾病,很不幸地已经变成美国的标志之一了。从这个观点来看,电讯卫星其实是一种很可怕的武器,比任何一种恐怖的弹头或飞弹,都具有更强大的杀伤力。
拜现代科技之赐,我们从工业时代来到了资讯时代。我们对高科技的生活方式已习以为常,鲜少警觉到科技对我们的影响。最近我在收音机里听到一位社会学家提出的一项惊人事实:经由卫星、电视和电脑,你我每天接收到的讯息量,是我们几代之前的祖先,累积一千天才能接收到的讯息量!这意思就是,从前的脑袋可以用二万四千小时去处理的事情,现在我们的脑袋要在二十四小时内处理完毕。
过去几年里,我密切注意了波斯湾战役、波士尼亚战争、佛罗里达飓风、中西部大水、加州和墨西哥大地震、美国警察和各种罪犯相互开枪。几个月前,在一天之内,我看到了洛杉矶的疯狂暴动、香港的坠机、巴勒斯坦被炮轰、索马利亚快饿死的儿童。我只要按一下电视遥控器的按钮,就能亲眼看到所有在我个人世界里,一辈子都不会遭遇的惨事。即使用一生的时间,都难以平抚的哀伤,教我如何在一天里全部消化?
要是我们的祖先都能从电视上,亲眼看到第一枚原子弹投到了广岛的上空、法国大革命期间囚犯的处决、十四世纪淋巴腺鼠疫的流行或是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不知会有什么后果。我们实在不能想像,若是祖先们能预见未来,他们影响我们命运的各种决定,会受到何等巨大的冲击!
美国的精神熔解
只要目睹过任何一椿这种惨绝人寰的事,任何人都会感受椎心刺痛,而我们这样日复一日接受这些惨事的疲劳轰炸,后果是什么呢?我深信我们的精神状态都已到了严重超载的地步。人类的心智对压力的处理都有一定的限度,一旦超出限度,就会出现功能失调的现象,就像电流量超过电线所能负载时,就会熔化,甚至起火燃烧。
让我们假想有一组人被关在一个房间里,墙上十几个喇叭一起放出震天价响的音乐,无数个电视机分别闪烁着不同频道的画面,灯光明灭不定,连地板也在振动。不用多久,大部分人的情绪或行为就会出现很大的变化;他们会变得颓丧、疲倦,而且紧张;再过不久,他们就会露出敌意和攻击性;最后,这些人会变得很暴力,平时温和的人可能会开始互相吼叫,连平常最善体人意的人也会互相殴打。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这些人的痛苦是刺激过度所引起的。科学研究调查发现,如果我们在精神上、情绪上或感官上,一下子受到太多的刺激,我们焦虑的程度会急剧上升。高涨的焦虑情绪需要发泄,发泄的方式通常就是敌意和暴力,这就像是我们的大脑在说:“停啊!我受不了了。我快要爆炸了!”
我们每个人都有过这种经验,只是可能没那么严重。电话铃在响,炉上的热水壶在叫,小孩缠着你问问题,所有状况都在同一个时间里发生,你只觉得你好想尖叫。你的精神电路负荷过度了,你的暗自叫苦和诅咒显示你已经短路了。
在美国,我们每个人都忍受着精神熔解、情绪短路的痛苦。我们个人的精神领域受到卫星电视、传真机、大哥大不断地侵犯,能让我们躲起来的地方愈来愈少。我们再也不能躲在自己的天地里,不管这个国家或世上其他角落发生些什么事。在这个全新的地球村里,我们必须忍受这绵绵不断、无情的过度刺激,我们就像被判了刑,得终身监禁在不可捉摸但又真实的焦虑中。
持续亢奋
焦虑不只是一种精神状态,它能造成生理上极大的变化。我们的身体在经历恐怖或紧张的时候会亢奋——血压升高、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就好像我们的身体把它承受到的压力释放到全身去。或许不是每个人都变得很暴力或表现出很明显的敌意,但是持续刺激的副作用是:我们会对亢奋的感觉上瘾,只有更多的刺激引起不断的亢奋,我们才觉得自己活着。
看看最近几年流行电视节目的趋势:“救援电话九一一”(Rescue 911)、“紧急状况!”(Emergency!)、“天眼”(Cops)……,这种称做“根据真人真事拍成”的节目,好像永远不嫌多。我们仿佛要看到所有的车祸、医疗急诊、英雄式的救援和戏剧性的缉凶,要让心绪亢奋时才分泌的肾上腺素不断分泌,才觉得痛快。
最近为因应大众的耸动口味而新推出的,是“电视法庭(Court TV)”,这是一个不断实况转播刑事和民事法庭开庭的频道。数以百万计的美国人每天从这个频道上,看着证人席上的被告被控方律师追问得汗流浃背,或是受害人泪流满面地陈述着骇人听闻的受害经过。我们喜欢推测某人有罪或无辜,每天紧张地等待每一个案子的最新发展。古代有爱看执行私刑的无知群众,我们是现代版,万头钻动等着瞧下一个被踢出来的倒楣鬼是谁。
诚如副总统高尔(Al Gore)在《均衡之境》(Earth in the Balance)一书中所言:“就好比一个人若是生长在不健全的家庭里,他对正常人一定能感受到的痛楚,会故意情绪性地视而不见。我们这个不健全的文明也发展出一套视而不见的方式,使我们不致因感受到对世界的疏离而痛苦。”换言之,我们已麻木不仁。平凡生活里的情感已不足以激起我们的热情,或令我们觉得生意盎然。
就这样,我们成了一个变态国家。我们会因灾难和丑闻而兴奋;观赏肢体或情绪的暴力,我们会觉得刺激过瘾;看着陌生人遭遇烦恼困境,竟也成了我们的娱乐。我们可以冠冕堂皇地说,那些“救援电话九一一”、“天眼”等节目是在宣扬守望相助、和谐共存之类的家庭价值,然而我们在二十世纪末的美国,怎么说都还是对各种令人震惊的事上了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