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平被萧郡这一声喊叫吓了一跳,连声说:“对呀,对呀,就是拿这佛头启动了溃坝,然后佛头随洪水冲到下游,埋在金控大厦工地下十多年。”
当时,指挥部名义上是叫武传风设计整个溃坝系统,待武传风细细把交付的工程资料消化完,他这颗水工系头名状元的脑袋,纵是在人情世故方面再木讷迟钝,也瞧出来指挥部在工程安排上的心机。
事实上,指挥部事先已把一座水库工程拆分成了三个不同的功能系统,分属不同系统的工程都可以独立进行设计。
这三个系统中,一头一尾分别是溃坝启动系统和大坝系统。其中,启动系统就好比一把钥匙,水库大坝则好比是锁头,指挥部的意图是,一旦拿钥匙打开了锁头,西山水库这座容积上百万的悬湖,顷刻之间就会冲击下游城区。
武传风承担的任务部分,恰恰处于中间系统,也即是在启动系统与大坝系统之间设计出一个感应传递系统。这个系统更像是锁芯,从功能上讲,它对上要能响应启动系统发出的启动指令,向下要能将这一指令传递给大坝,进而触发大坝终端产生瞬间的溃坝运动。
武传风既承担中间一环的工程设计,指挥部当然要给他提供一头一尾两个系统的工程资料。在这两套资料中,大坝系统的资料、图纸均出自他老师之手,故他研究起来是轻车熟路,但那一套启动系统资料,无论是工程图纸还是背书的工程说明,完完全全都是野路子,当中使用的度量规制和尺线标注竞还是木匠师傅的老把式,计数用到了天干地支,四方定位也是“朱雀”“白虎”那一套,这叫武传风消化起来颇费了一番气力。
不过,正是两套截然不同的工程系统摆在武传风面前,他也才看明白其中的门道——显见是指挥部的老把式解不开中央大学的工程图,才找他来帮忙——所以此次指挥部请他来,与其说是对他中央大学水工系头名状元的身份高看一眼,倒不如说是相中他的师承关系,叫他来做一回工程翻译,好让木匠把式的钥匙能拧开中央大学教授的水库工程。
指挥部的种种盘算按下不表,且说武传风来来回回一番研究,加之不断和指挥部其他部门沟通对接,没过多久,他竞把启动系统内置机关的运动轨迹摸了个一清二楚。
这样,还不等寒假收假,他就一股脑儿拿出了五六套衔接工程的设计方案。后来,指挥部按照他的方案一个一个模拟测试,总算验收通过了。
武传风交了差后,如约拿到报酬。又过些日子,临到新学期开学,指挥部就派了汽车,照旧让秦鼎昌带领“回天社”这一干学生返校。
武传风后来思量,返校途中出的一场意外,应是事先秦鼎昌算计好了的。
当他们的车行到第二天,经过那一段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盘山公路时,秦鼎昌突然喊叫司机停车。他借口说附近地面常有共匪骚扰,因此要先行上山顶察看情况。司机把车停下后,秦鼎昌就招呼大家在车上留着,然后叫武传风下车陪他一起上山。
武传风并不知道,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月中,当他跟在秦鼎昌后面一步一步走向山顶的时候,他也正和汽车上那些茫然无知的同学,走向了命运的不同方向。他和秦鼎昌上到山顶,四下看了看,见不着“共匪”的动静,正要折身返回时,就听轰一声炸响,停在山腰公路上的汽车就在一片火光中爆炸了。
又不说这一段杀人灭口的安排被秦鼎昌如何解释成“共匪”下的黑手,且说武传风安然回到学校,一边遵照秦鼎昌的叮嘱,绝口不在外人面前提及他去西山水库的事,一边又在忐忑不安中渐渐续接上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学校生活。
当初武传风乍一接触到西山水库启动系统的工程资料时,就产生了浓浓的好奇,即便他后来摸清了阀门机关的运动轨迹,勉强完成了衔接工程的设计任务,但他总觉得那一份老把式的工程图里有他不曾吃透的玄妙。为此,武传风悄悄抄带了一份启动工程图,以后到他再回学校,还时常不忘琢磨图纸里面的门道。
也就是这样,武传风萌发了对中国古代建筑工程设计的兴趣,在大学最后那一段不长的时光,他开始在中央大学图书馆内搜集借阅这方面的古籍,当这些古籍到了他手,他越看越觉得引人人胜,越看越不能罢手。
这一段特殊的学习经历,甚至对武传风一生的学术建树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几十年后,他之所以如愿摘得了水利工程方面的院士桂冠,确乎与他在一座又一座现代大型水利工程中鬼斧神工般地运用中国古代水利理念和技术有莫大的关系。
也就是在这一段学习经历中,武传风机缘巧合见到一本叫作《营造法式》的古籍善本。这本书是北宋年间政府颁行的一本经典工具书,里面集纳了当时中国的建筑设计、施工经验,可说是中国古代建筑工程技术的集大成者。
武传风拿到这本书一读,自是爱不释手,却不曾想到的是,他最终竞从这本书中钻研出西山水库启动工程的门道。以后,他就是照着《营造法式》的章法,没日没夜地推演那一份工程图,这样一环一环推下去,才把隐藏在工程图内的秘密一层一层剥开,启动系统中启动装置的构造形制,也才被他一寸一寸还原出来。
李松平现在告诉萧郡,“水山计划”的“启动装置”就是那颗怪模怪样的佛头——那佛头真好比是这座城市的核按钮,手握这个按钮的人只要把它送进启动系统的阀门,一个庞大的毁城计划便在神不知鬼不觉中运行开了。
三十一
这天晚上,李松平从西山水库说到“水山计划”,又从“水山计划”说到了佛头。他是个烟鬼,一边说话,一边烟不离手。到了下半夜,茶几上一只盘盏大小的烟灰缸硬是堆起了冒冒一山烟头,客厅里面也像是下了一场大雾。
在一片烟熏雾罩当中,萧郡眼前开始一幕一幕闪过魏小天的脸、佛头的脸,还有武传风的脸。他一时又想到,眼下这三张脸都是死人的脸了,心下便涌出一阵惑乱不安。
“你爱人跟你说了这些秘密,然后你又独自和武老生活这么多年,这期间你没就这些问题跟武老求证过?”萧郡问李松平。
“哪有,当时妻子跟我说这些,只是想让我理解岳父为啥朝西山水库溃坝的救助基金捐钱。妻子把这件事看得比天大,到她去世前交代后事,连我们孩子都没舍得叮咛一句,就只嘱托我要替岳父保守这个秘密。所以,这些年我在岳父面前假装啥都不知道,免得刺激他。
李松平叹了一口气,接住就说:“这倒好,我没刺激他老人家,让你们把他刺激了。
“我们把他刺激了?”萧郡不明白李松平的话。
“就你们这篇报道啊。”李松平敲了敲报纸上那张佛头照片,朝萧郡说,“外头都以为岳父自杀是为几个不孝儿子,哪里是这样啊,只有我知道,他完全是被这个刺激的。”李松平说,武传风虽亲身参与“水山计划”工程设计,但他的内疚并不在于此,“他心里真正过不去的坎儿,是他在解放以后一直隐瞒不报西山水库的隐患。他曾经在武莲面前埋怨,说自己一辈子贪生怕死,解放时,怕自己被打成反革命没敢向组织说,解放后,又生怕说不清影响到自己,就一天一天往过拖。没想到一拖几十年,硬生生挨到水库溃坝,害死那么多人。”
“那怎么说我们这个报道刺激到他了?”萧郡对李松平前面一句话颇有些介怀。
“我可不是说你们有啥责任,”李松平赶忙解释,“在岳父看到佛头报道之前,他虽然一直内疚,但他不是没有侥幸心理。毕竟溃坝之前下了暴雨,而且暴雨大得出奇,不排除暴雨导致溃坝的可能性,况且,政府公告的调查报告也说主要是天气原因。溃坝后,岳父还去现场看过,所有的工程痕迹全都冲掉了,根本辨别不了原因。但金控大厦工地挖出佛头之后,水库溃坝的原因不就清楚了嘛,这下他再没法安慰自己,也躲不开身上的罪孽了。”
萧郡听李松平这一番话,登时就回想起武传风在文研所拿卡尺量佛头的情景,他现在终于明白了,武传风当时为啥会有那些奇奇怪怪的表情。
这时李松平又顾自说话:“说实话,自打妻子跟我讲了岳父的事,时间一长,我都把这档事丢一边去了,没太在意。佛头报道出来时,我也注意到这条新闻,当时只觉得佛头怪模怪样的,让人浑身不舒服,都没往西山水库溃坝的事上面联想。甚至岳父拿到这份报纸后,我看他盯着佛头照片双手抖得像筛糠一样,还只以为他是风症发了。后来是你们那个魏记者跑到家来找岳父,被岳父板着脸拒绝了,我才一下想起‘水山计划’这件事来。我是真没想到岳父会受这么大刺激,竟然要寻短见,早知这样,我就不跟他装我啥也不知道,直接和他挑明了,好好开导他,也许他不会走极端。”
萧郡一边听李松平自怨自艾,一边就冒出新的疑问来:“你爱人有没有说过秦鼎昌的下落?”
“秦鼎昌?”李松平抬起头来,“他是个神秘人物,他把岳父送回学校之后,从此就消失了。后来,岳父到了理工大学工作,知道秦鼎昌是这一带的人,也悄悄打问过下落,却始终没找到这样一家人。”
“哦,”萧郡想了想,又问道,“老李,你想过没有,在十多年前,当时那种环境下,一个人启动‘水山计划’,搞一场溃坝出来,他到底图个啥?”
“这你问到点子上了,你说这个人图个啥?说是毁城呢,当时小青河已经改道了,毁不了城。难不成是报复社会?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也太恐怖了!”
“报复社会!”萧郡跟着念叨了一句,不以为然地说,“他报复什么社会,溃坝之前,义田是郊区,溃坝之后,义田倒成了经济新区,这几年发展最好,变化最大,老百姓最幸福,他报复上谁了呢?”
“终归死了一百多人呢,现在大家说起义田的发展,好多人还都感慨,说义田的发展是拿一百多条人命换来的。”李松平说。
萧郡听了,摇头叹息一阵,便不再说话了。
萧郡听李松平说了大半夜“水山计划”的事,直觉得脑子里面塞得满满的,一直到天快亮了,他才回到自己的公寓。
回家之后,洗漱一通上了床,他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这次当着李松平的面,他忍下了许多话。其实,当他一听完李松平说的“水山计划”,他头一个反应就是魏小天说过的那句谣儿,“佛头现,西山断,青河三丈三”。据魏小天讲,这谣儿是桃星垣上的一段传说,它原本是秦九孤儿死后遗留下来的金箔咒语。
什么咒语、预言,自然是无稽之谈,但如今却又听到一个“水山计划”——“水山计划”的启动机关是佛头,溃坝发生的水库在西山,行洪正在青河,淹的就是义田——人为造出来的一处秘密工程,竟然完完全全合了金箔咒语的预言。
更叫萧郡生出无限联想的是,“水山计划”由桃星垣斥资修建,神乎其神的金箔咒语也源于桃星垣,这一前一后两者之间,到底串着什么样的关联?已经消失的桃星垣袍哥堂口,究竟藏了多少怪事秘辛。
这天晚上,萧郡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就慢慢睡着了,睡着不久,他梦到了魏小天。
“萧郡,我好冷。”魏小天站在萧郡面前,全身暗淡无光,看不清他的表情,他背后的天也是灰蒙蒙的。
“现在不是夏天吗,你还冷?”萧郡问。
“你看,我全身都冻硬了。”魏小天把自己左右两只胳膊都掰下来,拿给萧郡看。
“你这不是冻硬的,是车给你撞断了。”萧郡觉得魏小天好像已经忘了自己出的车祸,就提醒他。
“我没有出车祸,是你出车祸了。”魏小天告诉萧郡。
“是你,你看,你的头都撞断了。”萧郡一眼看见魏小天的脖子上有一条断口,他心里高兴,觉得这样就可以说服魏小天,于是他边说边就走上前,伸手去端魏小天的头。
萧郡把魏小天的脑袋从脖子上端下来,给魏小天看:“看,你的头在这里。”
魏小天没说话,萧郡就看了看手里的头,这才发现明明是自己的,不是魏小天的。
他心里有些着急,觉得自己端错了,赶紧把头扔了,又去端魏小天的头,端下来一看,还是不对,是李松平的。
他心里越发着急,想着明明是魏小天的头断了,怎么会端错?他再一连端了好几回,仍然不是魏小天,只一会儿是吕孟庄,一会儿是陶莕媛,一会儿是李万水,一会儿又变成了武传风,全都是自己认识的人。
萧郡觉得自己一双手都端累了,他就想,莫非真是自己搞错了,于是,他把自己的头端下来看。
一时光线不好,萧郡怎么也看不清手上人头的面目。这时魏小天说:“你看,这也不是你。”
萧郡再把头捧到眼前看,果然不是自己的头,而是金控大厦工地上挖出来的那颗佛头,面目仍旧让人毛骨悚然。
萧郡心想,完了完了,自己的头什么时候变成了佛头,怪不得魏小天一直不相信他。
他想着把佛头扔了,却又不忍心,这样自己以后就没有头了。咋办咋办,萧郡急得手足无措,猛然间,他就惊醒了。
萧郡醒过来,已到下午时分,自己头上身上冒着虚汗,一双手正卡在自己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