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萧郡把碑文读完,一起跟过来的解说员又在旁边解释,说功德碑和刚才的旧居,都是庄里人送给吕总的心意,另外还有上山那条路,为啥起名叫“民心路”呢,这也是庄上人跟政府争取来的,就是想让吕总知道,他每一次去来庄里,都走在庄上人的心坎上。
几个老人也从旁附和:“人家吕总啥都不缺,你说咱这些小老百姓咋报他的恩呢,也只能给他修个功德碑啥的,有个碑在这里立着,那至少也是千秋万代的名声啊。”
萧郡没有吭声,他今天刚上孟庄时感觉心境开阔,这会儿看了旧居和功德碑,竟然有些不畅快。
他倒不是嫌老人们这一套做法有什么出格,其实老人们的话他能理解,他们的心意、想法,也都来得实实在在。
怪只怪他自己,好像是莫名其妙就觉得庄上有一种气氛不对味儿,只是一时半会儿又说不清,究竟是哪里生出来的古怪。
他本来还听说,埋葬一百多名溃坝遇难者尸骨的义冢,就在孟庄后山上,原是想着要去看一看的,这会儿也全无兴趣了。
这天萧郡下山时,才注意到民心路口原本扎有高高的一座彩门,彩门上一副对联,横批就是“民心路”三个大字。
左联:天也大地也大吕孟庄的恩情大
右联:爹也亲娘也亲老百姓的口碑亲
三十五
晚上七八点光景,萧郡的车从理工大学东门进了校园。理工大正门朝北,东门是一道便门,门外有一段不长的林荫道,平时走这条道的人少,这会儿晚上,更显得僻静。
今天下午,萧郡给李松平去了电话,约好晚上来他家里再说说佛头的事情。因为心里有诸多疑团解不开,萧郡就像面对一片深不见底的黑夜,莫名地少了安全感。以前他来理工大总是走正门,这回,他专门把见面时间约在天黑之后,还刻意挑了这条便道进校门。
到了李松平家,两人在客厅坐下,萧郡先跟李松平说了他去档案馆查档案的事。李松平听了,“哦”了一声。
萧郡顺口问他:“会不会还有其他人也了解‘水山计划’?”
“其他人?”李松平一脸茫然,“你是说档案馆有人知道‘水山计划’?”
“不是。”萧郡犹豫了一下,才问,“以前魏小天找到你们家,你们到底跟他说过‘水山计划’的事没有?”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当时我和岳父都在家,那个魏记者根本没有进屋来,只站在门口说了他的来意,因为我们都不愿意接待,他就走了。
“也只说要了解佛头的身世?”
“当时我去开的门,问他干啥,他说是采访岳父,我喊岳父出来,岳父到门口也问他要采访啥,他只说想了解佛头的身世,再没说其他话。”李松平边回忆边说,“对了,岳父把他拒绝了之后,他可能是想讨好岳父,又说想了解岳父资助贫困家庭的事。” “武老也拒绝了?”
“拒绝了。那个魏记者啊,毛毛躁躁,岳父不大喜欢他,我也不喜欢他。
“那也就走了?”
“当然走了,不走他能干啥?”
萧郡“哦”了一声,他在想,魏小天来找武传风问佛头身世,也许并不奇怪,或是因为他见武传风去过文研所,以为老人家知道底细。但是,他居然问到武传风捐贫助困的事上去了,莫非他真是晓得“水山计划”?
“哎,萧记者,你怎么老在我这儿问魏记者的事呢,你们有啥不能直说。”李松平有些不解。
萧郡犹豫了片刻,干脆告诉李松平,魏小天出车祸死了。
“啥?”李松平的眼镜差点儿没滑落下来,“魏记者出车祸了?”
“是啊,就是在他死之后,我总觉得他这场车祸出得稀里糊涂,总觉得他的死和佛头之间有什么关系,这才来学校找的武老,不然的话,我压根儿就不会关心佛头这样的事。
萧郡接着就把魏小天调查佛头的前前后后,以及他出车祸的情形,跟李松平讲了。
李松平立着耳朵听萧郡讲了近半个小时,除了偶尔眨一下半下眼,人就像冻住了一样。
“萧记者,”李松平的声音打着战,“你是不是觉得,有人给魏记者制造了一场车祸?”
“……”萧郡犹犹豫豫,欲言又止。
李松平接着就说:“而且,那个制造车祸的人,就是启动‘水山计划’的人?”
萧郡仍是不开腔,李松平就把话往破了说:“杀人灭口哇。”
李松平这一声就像是哭出来的,听得萧郡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老李,我觉得这件事是不是应该报警,让警察来查一查。”萧郡试探着问。
“报警,拿啥报啊?”李松平一脸的急躁,他弯下身去从茶几底下抽出一张揉得皱皱巴巴的纸,拍在桌面上,“你看你看。”
萧郡拿起来一看,是公安局出的一份《不予立案通知书》。他问:“这怎么回事?”
“前两天跟你说了‘水山计划’的事情,我才想到要跟公安说一声,让他们也上手查一查,看到底是谁启动了水库溃坝。结果呢,我跟他们好说歹说,他们就是不相信,非问我有什么证据,证明我不是在编瞎话。这不是为难我吗?我是听我老婆说,我老婆是听我岳父说,现在老婆、岳父都死了,我去哪儿找证据。”
萧郡听李松平这样说,也才意识到,说到底,“水山计划”只是一人传一人的故事,确确实实没有证据。反过来,萧郡就想,既然“水山计划”的真实性都打上了问号,又何来的理由把魏小天的死与“水山计划”,与佛头调查联系在一起呢。
“唉,怎么与佛头有关的事,每一件都不好捋清楚。”萧郡感慨了一句。
李松平低着头,一双手不停地揉搓。
萧郡走后,已经快十一点了,李松平把孩子安顿睡下,一个人回身到了客厅里。他把客厅的落地窗帘全都拉上,才走到茶几一侧的小沙发,忐忑不安地坐下。
他最近老喜欢关客厅的窗帘,不管白天还是晚上,只要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他忍不住就会这样。他这个毛病,是自武传风去世之后就不由自主得上的。刚开始只随手一个动作,渐渐就成了习惯,到现在,简直成了一种强迫症。其实院士楼的安保级别是学校里面最高的,他在这儿住了七八年,这一点,他再清楚不过。
今晚萧郡告诉他魏小天车祸死亡的事,让他心里受了震动,他甚至差一点儿就乱了方寸,在萧郡面前掩饰不住自己。现在萧郡已经走了快半个时辰了,他心里仍然七上八下的。
他无所适从地拿起茶几上的眼镜来戴上,感觉眼前一下清亮了许多。又踌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蹑手蹑脚地朝儿子的卧室走。到卧室门口,把耳朵先贴着门听了听动静,确定儿子已经睡着了,他才又蹑手蹑脚去了书房。
书房是武传风生前使用的房间,武传风走后不久,李松平给房门加了把锁,为的是防儿子平日里溜进去。
这会儿他悄悄把门打开,顺手摸到墙上开关,开了一盏昏暗的壁灯。待自己进屋后,回过来小心翼翼把门反锁了,没弄出一点儿响动。
书房一张书台上,乱七八糟堆着好些书,书堆上面依墙立一张武传风的遗像镜框,约一米高,还是学校在追悼会期间专门制作好送来的。
从那次追悼会结束后,李松平回到家,就把遗像立在这儿,再摆了一只碗在前面,盛满米算是香炉。
他现在心里一毛躁,也找不出好法子来纾解,只能悄悄来这房间给武传风烧香磕头。
他顺手取了一支香点燃,插进碗里。然后他退了两步,跪在地上朝着遗像边磕头边作揖,边就背书一样祷念起来:
“爸,看在武莲,看在你外孙的份上,饶了我这个不肖女婿。女婿从没安心整你,只怪我笨,怪我一时糊涂。可也怪别人下的圈套太深了,女婿我应付不了。你现在在阴间入土为安了,你千万要明白,女婿这样做没有一点儿私心,全都是为了你外孙,为了他将来的日子考虑,你可千万要保佑我,保佑我把孩子抚养成人,不要让我出事了,丢下你外孙无依靠……”
李松平哕里哕唆说了一大堆话,听起来却既不像忏悔,又不像祈祷,倒像是和死去的武传风掰扯是非一样。
是李松平亲手毒死了武传风,但他却骗过了所有人,不止萧郡,甚至包括当初参与武传风死亡核查的调查组在内。
现在看来,连李松平自己都觉得,他毒死岳父完完全全是被人利用了,可是,一想起别人给他下的那个圈套,他觉得又不能怪他往进跳——不是他贪婪,委实是别人杀人于无形的伎俩太高超。
可能也正是依着这点儿想头,这段时间,李松平一方面害怕武传风在阴间不得安宁,寻上他给他报应,所以遇点儿风吹草动,就来烧香磕头求保佑。另一方面,回回烧起香来,他都是满月土子的苦水往外倒,好像武传风活该被他毒死,而他却背了莫大的冤枉一样。
此处先按下李松平如何跳进杀人圈套不表,单说武传风贪生怕死苟活了一辈子,没想到最后却被招赘进门的贪婪女婿害死了,这也算是一报还一报。
三十六
时间回到武传风在文研所里见到佛头的那个下午。
那天,在萧郡、魏小天、刘功三个外人面前,武传风是按捺住自己的情绪,勉强拿一把卡尺将佛头各个部位的尺寸长短挨个儿量了一遍。测出来的结果一点儿不出他的预料,这些数据和他之前从西山水库启动工程图上推演出来的佛头形制、构造,竟然一模一样。
看到这个结果,武传风心里登时也就明白了,西山水库溃坝的罪孽再也不能推到当年的一场暴雨身上,实实在在就是有人拿佛头启动了“水山计划”,才造下这滔天的罪孽。
只说当时他想到这一层,撑了几十年的心劲儿差不多就要崩塌了,后来他硬是靠一把冰凉的卡尺攥在手里,生生攥出一手心烫热的汗来,这才勉强挺过去,挺到大家相互告别了散去。
其实他哪里掩藏得住自己,当时他面部那些抽搐扭曲早被一旁的萧郡看在了眼里,只不过那会儿萧郡对佛头的事不以为然,也就没往心里去。
武传风这些年一直揣着“水山计划”的秘密没敢往出说,除了性子懦弱,怕担责任,其中还有一层顾忌,这就像李松平给萧郡分析的那样,他内心深处终究无法确定,到底西山水库溃坝是有人启动了“水山计划”呢,还是因那一场暴雨引发的洪水。
就因这一层顾忌,武传风常常像个可怜的孩子一样,托着各种借口来安慰自己。他曾经天真地幻想,如果是洪水冲垮了水库,那就与“水山计划”扯不上关系了——如果不是有人启动了“水山计划”,溃坝死人的罪孽再大,也不能说他瞒了大家一辈子,把一座水库拖到吃人害命那一天了。
他每每这样想,心里还能宽慰些,可是这样的心境从来都不长久,过不了几天他又得扪心自问,哪来的证据说溃坝不是因为“水山计划”呢?
于是,罪孽、不确定、恐惧、矛盾,就像一网荆棘套住他的风烛残年,搅得他的灵魂不能安稳。
往后这些年,他一面像患了强迫症,顾不得家里人反对,一个劲儿地朝溃坝救助基金里面捐钱,一面又指望水库溃坝的许多疑问就这样一天一天挨过去,好让他赶紧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待他离开人世,一切都入土为安了,生前身后再多的纠缠也都可以撒手不管了。
可是,等不到他死,佛头却现世了。他是在拿到报纸看到佛头报道的头一刻,差不多就断定这颗佛头的来历,只不过他仍然憋着心劲儿,直到用尺子一寸一寸量下来。
现在,血淋淋的事实就这样呈现在他这个九十岁的老人面前。
不管这个老人是否即将走到人生终点,不管他曾经有过多么卑微的灵魂,不管他做过多大的忏悔与救赎,他现在都必须重新抉择自己的人生——继续逃避还是勇敢面对,或是选择卑微地死去——他总得给自己一个交代。
李松平并未从妻子武莲那里听说过任何关于“水山计划”的故事,他被这样一起离奇的事情拉扯进来,也仅仅是佛头现世以后的事。
那天下午,武传风硬撑着从文研所回到家里。当时李松平刚好换休在家,听见武传风在外面掏钥匙的声音,他赶紧起身去开门。
门开开来,他正要开口叫“爸”,却发现武传风呆头呆脑地立在面前,精神气象和平日判若两人。他还以为老爷子心脏上的毛病又犯了,连忙将他搀进客厅沙发坐下,问要不要拿药给他。
武传风显然是心里有事,只木然地摇了摇头,一脸的黯然。李松平见武传风是心事所累,就给他倒了一杯水放在茶几上,然后径自坐去旁边沙发看报纸。
武传风呆坐了片刻,一口水没喝,长长叹了一声气,就起身回书房去了。
这天晚饭,武传风竞连饭也不吃,定定地坐在书房椅子上发神经。一直到晚上十一点过后,李松平招呼他喝完一天的药,看他还是六神无主的样子,就试探着问他是不是在外面遇上哪样难办的事情了。
武传风抬起头来望了一眼李松平,老人家到了这个年龄,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无助让人感到又可怜又害怕,可他嘴角抽搐了半天,终于还是把话忍回去了。
李松平把这个情形看在眼里,也就估计到他是遇上难以启齿的事情了。
往后几天,武传风的情况仍不见好转,饭不按点吃,觉不按时睡,一天到晚就坐在书房里,要么见他趴在桌子上写些没完没了的材料,要么就见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子外面,仿佛眼水都要干枯了一般。
这期间,李松平又见到记者魏小天来拜访武传风,听他说是要了解什么佛头的身世,说是要了解武传风捐款的事,结果都被武传风莫名其妙地拒绝了。
李松平渐渐就留意起来,武传风到底在写什么东西。他偶尔趁武传风去卫生间,或是自己早上起得早了,见武传风还在睡觉,就悄悄去书房里面翻看他写的那些材料。
武传风并不防备李松平,写完的材料都摊在抽屉里,这样,李松平也就断断续续把武传风写的内容看了个里外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