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我算彻底明白了，周王桂现在是扒心扒肝地指着我去检察院报告，好把那个圈子的人扯出来。”丛郸边笑边说，“咦，这个女人了不得啊，我还正纳闷，这么秘密的事情，她今天怎么也不避记者，原来这是一箭双雕，让律师和记者为她冲锋陷阵。”
黄振也呵呵笑起来：“幸好你没退人家律师费。”
“不行，我得加收她律师费，我这是帮她搞掂对手，这件事和她老公的案子已经是两样活儿了。”丛郸在电话里开着玩笑。
黄振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叮咛一句：“丫头，你得小心啊，这回你可不是跟公安局作对了。”
四十二
检察院大楼只有五层高，方方正正的，大楼通身被瓦蓝色的玻璃幕墙包了个严实，看上去就像天上落下来一块水晶石，落在这覆满白雪的草地上。
丛郸被一顶红色毛球帽和白色羽绒服包裹得棉滚滚的，一双手还塞在毛茸茸的挂肩手套里，就径直朝检察院大门里面走。
“你，站住！”
丛郸正取下挎包，准备过大门安检，被这一声喝叫惊住了，扭头一看，见是旁边门卫房里的保安，一副呆头呆脑的生面孔。
“干吗呀，吓我一跳。”丛郸白了门卫一眼。
“你干吗呀，”门卫巍巍不动，瞪着一双大眼睛跟吓小孩似的，“一边儿耍去，别来这儿胡闹。”
“嚯，大叔，你什么眼神啊，我是律师，不是未成年少女，我要去公诉科办事。”丛郸边说边掏出律师证来，递给门卫。
门卫接过律师证还没打开，抬眼看见对面传达室的哥们儿咧着嘴朝他笑，一下会意了，遂把证件递出来，点头示意丛郸可以进去。
丛郸过安检进大厅后，门卫就和对面传达室的小伙子隔着过厅聊起来。
“这还真是律师啊，年龄造假了吧。”门卫笑着说。
“咱这儿出了名的娃娃律师，检察长都惹不起，听说死较真死较真的。”传达室小伙子一手挡在嘴边上，朝门卫喊话。
“嚯，什么人花钱不好好请个律师，请这样式儿的，这能代个案子不能啊。”门卫甩着大脑袋。
“听说还代的是个大案子呢。”传达室的小伙子撇了撇嘴。
丛郸进了大厅正上楼，外面这一番议论被她听得一清二楚，她没好气地“嘁”了一声，“咚咚咚”就上了三楼。
公诉科王方宏科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回回见丛郸进门，头一件事就是把丛郸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今天还是一样，足有半分钟时间打量完丛郸的穿着后，他才缓缓问道：“丛律师，又来了。”
“是啊，王科长，找你有事。”
“李万水的事吧，”王方宏顿了顿，拿手指了指天花板说，“以后啊，李万水的事你得上四楼去，就我头上的办公室，是上面抽调来的得力干将，也是年轻人，和你——差不多，你们应该能说到一起去。”
“上面还抽人来办李万水的案子呀。”丛郸经意不经意地呵呵笑着，心下却是一惊。
“是啊，你们年轻人可靠、水平高嘛，所以上面就专门派年轻人下来督我们的阵，指导我们的工作。”王方宏话说得酸酸的，又朝丛郸挥手，“快上去，快上去吧。”
丛郸从王方宏办公室出来，一边朝楼上走，一边琢磨，看这架势，李万水的案子至少在检察系统是捅到上面去了，这意味着案子将不可能在本市内简单消化掉。
不过，上头关注李万水案，也有各种可能性，一种可能当然就像王方宏说的，是公事公办来督导、协助底下办案，但万一是李万水托人托到上头，然后派人下来横加干预案子呢，真要是这样，那她今天就算是来找碴搅局的。
只是上一层楼的工夫，丛郸就想了很多，等她心神不定地敲开房间门，一眼瞅见窗边椅子上坐着的人时，她第一个意识，就是自己可能疑神疑鬼想得太多了，也许上头派这人下来，什么想法都不曾有。
“哎，你是陆成检察官吗？”丛郸望着那一对厚厚的起了圈线的眼镜片打了个招呼。
眼镜片没见动，只嘴巴嘬了嘬，两颗雪白的龅牙就先跑出来：“我……我是，你……你是？”
丛郸边去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边介绍自己的身份。
“哈哈，原来你就是丛律师啊？”陆成突然大笑一声，站起身来，随他这一声笑，他的短眉毛、高颧骨和龅牙，就像乱七八糟的花瓣一下子全打开来，连镜片上的那些圈儿都跟着涨大了似的。
丛郸也赶紧站起来，两人像模像样地握了一会儿手。放下手后，各自坐回位子上，丛郸忍不住问：“陆检，你多大了，我怎么看不出来。”
“哈哈，我长得很骗人，跟你说，我上学时同学不知道我多大，工作时同事不知道我年龄，这次到你们市里来出差吧，自打进这检察院，问我年龄的，你这都不知道是第几个了。”陆成大约觉得这事情很有冲突，很有戏剧性，笑得脸上的花瓣儿一张一缩的，“我呀，我实话告诉你，我二十五。”
“哦哟，吓我一跳，你要不说，我都以为你三四十岁啦。”丛郸张口就来。
“啥——”陆成脸上的花瓣儿一下子又抠紧了，“人家都说我像没毕业哪。”
这天，丛郸在陆成办公室足足坐了一个多小时，才把她掌握到的“茶碗阵”的来龙去脉，说了个一清二楚。
陆成听得认真，问得也仔细，到丛郸把一席话说完，他又抠着花瓣儿脸琢磨了约莫七八分钟的样子，然后才一把抓起手边的座机打电话。
“王科吗，我需要一份李万水进看守所以来历次提审、会见的视频资料，麻烦您务必叫同事在今天下班之前送给我，谢谢。”
陆成挂掉王方宏的电话后，立即又拨院办公室主任的电话，“主任啊，我是小陆，麻烦您给我准备三套保密协议书，要盖章的，我十分钟后下来取。”
陆成打完两通电话，看了一眼丛郸，没说话。丛郸倒是发现，陆成办起事来，比他长相利索多了。
“陆检，你权力还蛮大呀，科长、主任都成你的办事员了。”丛郸说。
“公事就公办嘛，这样省事啊。”陆成双手一摊，勉强应付了一句，眼睛却盯着桌面在想事情。
“你现在是这案子的主办检察官了？”丛郸眨巴着眼睛问。
陆成被这问题弄得莫名其妙，抬眼来望着丛郸，“没有啊，上头叫我来协助检察院办案。”“哟，陆检，你这也叫协助啊，我看你讲电话那口气，完全是钦差大臣的架势。”丛郸笑着说。
陆成没理会这番话，却问丛郸：“丛律师，把你说的萧郡记者、黄振主任电话给我一下，我现在就要给他俩打电话。
丛郸边拿出手机翻找电话本，边问：“你还打他俩电话，你跟人家说什么呀？”
“我得和你们仨签保密协议。”陆成说。
“啊，”丛郸举着电话的手停在胸前，吃惊地望着陆成，“陆检？”
“哎呀，得签。”陆成倒不是不耐烦，他看了一眼丛郸的大眼睛，竞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我说陆检，李万水的案子我跟到现在，从公安局到检察院，都还没有人让我签保密协议，我是代理律师呢。”丛郸边说边翻出电话号码来，就把手机递给陆成看。
“我又不让你保密别的，我就让你保密‘茶碗阵’一件事，别的，我根本不管。”
陆成抄下电话后，径直就拿座机通知二人了。丛郸在一旁看着他打电话，见他先联系的黄振，也知道叫人家“老师”。
出乎丛郸意料的是，陆成把意思跟黄振简单说了一遍后，电话那头大约就同意了，然后陆成一边对着电话说感谢理解，一边又招手让丛郸过去听黄振的电话。
丛郸接起来，黄振就告诉她：“丫头，检察官这样做，有他的道理，我已经同意了，叫他随时过来找我签都可以，你也要支持人家的工作。”
丛郸“哦哦”了两声，说过再见后就挂了电话。她把电话递给陆成时，朝他撇了撇嘴。这一撇嘴，陆成又受不起，脸一下红了，随后他就拧过身，自去拨萧郡的电话。
跟萧郡说话，陆成却不客套哕唆，只报了自己的身份，然后就以通知的口气叫萧郡马上来检察院找他。
“陆检，你这是看人下菜啊，你刚才给我老师打电话，咋不是这副态度呢，你也让他立马、现在到检察院来呀。”丛郸等陆成挂了电话，就奚落他。
“那当然得有所区分，你老师是法学泰斗，他懂这个，咱让他签保密协议那是晚辈尊重他、保护他。”陆成说。
“那记者呢？”丛郸问。
“记者，我好几个同学在当记者呢，我研究过，跟这帮人你可别客气。你不客气，公事公办，他还把你当回事，你要一客气，他一准给你讲出一大堆道理来，没一个你能辩得过他。”
陆成本科师从国内学术权威读心理学，本科毕业没找到工作，这才掉过头去重读了法律硕士。这两下一搅和，他现在工作了跟人打交道说话，总还透着一股子心理学的味儿——爱琢磨人。
这天，当萧郡匆匆忙忙赶到陆成办公室，和陆成面对面握手时，一旁的丛郸觉得，萧郡简直被衬托成完美无瑕的美男子了。
萧郡见丛郸也在，其实心里已大致猜到是关于李万水的事，但当陆成拿出保密承诺书，又交代了签约原因后，他脸上还是露出来一丝诧异和不屑。
“检察官先生，你这踩过界了吧。”萧郡坐在门口沙发上，翻了一下协议资料，就推到一边去了。
“哈哈，你这可是道上的话呀，萧记者。”陆成笑了笑。
“哦，那我得换个说法，”萧郡也笑笑地说，“我在想啊，你今天让我签了这份保密协议，那我可变成哑巴了，检察院把记者变成了哑巴，这叫什么呢，能叫破坏生产工具罪不能啊。”
“哈哈，那叫破坏生产经营罪，萧记者，你说话太幽默了。”陆成已经觉出萧郡的抵触情绪，“我不跟你扯那些，我不敢也不想干涉记者的新闻自由、采访自由，但是，你得替检察院考虑一下，如果检察院正在展开调查，你们媒体出手，会不会对一些关键的当事人打草惊蛇，甚至影响到检方的调查部署？”
“陆检，你这个担心是有道理的，不过我得问你，我们媒体可不可以反过来怀疑检方，认为你们借保密协议封口堵嘴，甚而至于暗箱操作‘茶碗阵’的调查呢？”萧郡针锋相对地问。
“哈哈，你呀你呀。”陆成那张构造古怪的脸上终于显出来一丝尴尬，他意识到面前这个肆无忌惮的记者镇是镇不住的，要抚慰人家才行，只是他一时又想不出话辙儿来。
这时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丛郸，抓住这一瞬息“停火”的当口，悄悄朝萧郡丢过去一个眯眯眼。
她那意思是，厉害呀。
四十三
陆成最终说服了萧郡，他的说辞是，果真有一天检察院在“茶碗阵”的调查上暗箱操作，又或者调查工作无果而终，给上下左右没有一声交代的话，他会头一个站出来向媒体曝检察院的丑。
且说陆成这头和萧郡、丛郸、黄振一干人处理完保密协议的事，当天下午就拿到了李万水在看守所的视频资料。当晚，他一个通宵没睡觉，硬是把李万水进看守所以来历次提审、会见的场景看了个透透彻彻。
第二天早上还不到上班时间，在检察院餐厅吃早餐时，他见着王方宏，就让王方宏安排他提审李万水。
王方宏问，安排在哪一天呢，陆成说就今天早上。王方宏“哦”了一声，说那好吧，我安排一个同事和你一起去看守所。
“不是去看守所，我想就在咱们院里提审他，麻烦把他送过来一下。”陆成说。
王方宏看了一眼陆成，才说：“弄他过来是可以，不过他身上案子重啊，来回路上的安全就得操心了。”
“不要紧，王科长，我打算九点半见他，你看行吗？”陆成看了看手上的表说，“另外，你就抽科里的李静陪我一起提审吧，反正在咱们自己的审讯室。”
这下王方宏不吃饭了，他把手里的包子放下，定定地看了看陆成那张奇怪的脸，觉得这年轻人不大通人情，想想却又是工作上的事，不好跟他较劲，才又拿起包子来，咬了一口说：“行，我负责把人弄过来，给你调李静，那你俩这么年轻，可不要辜负大家的希望啊，争取让李万水开口说个一句半句的，这样笔录上才有得写。”
陆成也不生气，放下筷子，把嘴凑近王方宏，悄悄朝他低语了一番。
检察院审讯室在地下一楼，陆成在进到审讯室大门之前，先在门外立了片刻，眯上眼睛给自己调了调情绪。旁边同事李静，也是才参加工作不久的年轻检察官，她见陆成像是在祈祷的样子，差点儿没笑出声来。
陆成如此着急地要提审李万水，自有他一番算计，他抽调来这里已经有一周多时间了，一直都没有动作，这不是他不想动作，而是苦于没找到抓手。直到昨天丛郸跟他讲了“茶碗阵”的事，他才一下子找到状态，他当时意识非常清晰，此行如要不辱使命，就得从这里下手。
但李万水最近的状况，陆成又是尽知尽晓的。李万水的抵触情绪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强。此前陆成随同事到看守所瞧过，他是问死不开腔，这已经让好几个上案检察官束手无策伤透了脑筋，所以这次提审，一方面，陆成看得重，可说是成败在此一举，如果今天从李万水嘴里问不出内容，后面的工作也就一点儿拿作没有，但是另一方面，陆成心里并无十拿九稳的把握，他不知道自己这三拳两脚究竟啃不啃得动李万水。
稍后进了审讯室，李万水已经在受审席上等着了。李万水好几年前就秃了头，一颗大圆脑袋溜光，没想到在看守所关了这几个月，竟然把秃头治好了，现在生出来薄薄一层浅发，只可惜是一根比一根白，衬得一张圆脸膛苍老了许多。
陆成、李静两人坐下后，李静先就拿她的学生腔朝李万水做了两个人的自我介绍，又特意说陆成是上面派下来的专案人员。
李万水圆滚滚的身体窝在受审席的椅子上，戴着脚镣手铐，听李静说话，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李万水！”李静有些发急，从审讯桌里面站起来，高声喝道。李万水这才把头抬起来，却一点儿不示弱地瞪着李静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