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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从前,有一个人去意大利旅游(3)

吃完饭后,夕阳还没下去,只是把线条抖落了,变成了一片甜软如黄酒的云。两个年轻人的妈妈一起聊着事,两个年轻人牵着手出去溜达。很多年后,他们对那天的细节把握得不甚清楚,有时是这一种说法,有时是另一种说法。也许是他们都忘记了,也许是他们不想让我知道那天他们究竟说了什么。我从三十年后的现在,看那个一切尘埃落定的黄昏,他们的身影就融化在黄昏的光芒里,两个人都披着红烂烂的光,就像——那个报信的矮个子嚷嚷的——“新郎和新娘”!

我听到的一种说法是,小伙子就坐在河边,指点给那个姑娘看,说他小时候在这桥边捉癞蛤蟆,如何一口气捉了五六只;小时候在这河里淘米,如何掉进河里,被父母训了一顿;小时候在这石头上坐着钓虾,钓了虾又是如何从机床厂墙洞里钻去,偷了起火的材料烤虾吃。小时候他怎么挖萝卜、挖菜根,如何用火烤花生,听见噼啪作响的声音,闻见那些香气。他说他要买一台日立电视机,要买一个五斗橱,要买一个沙发,上面放一张绣着孔雀的毯子;他说他要买一个茶几放在沙发旁,茶几上面放盆景。他说缝纫机最好放在床尾,底下可以堆衣柜。最后他认真地说:

“将来有了孩子,可以叫张佳玮——“玮”这个字,是玉的意思。男的女的,都可以叫这个名字。”

我听到的一种说法是:听了这番话,姑娘感到整整二十四年以来从未有过的害羞、从未有过的幸福。她觉得未来的生活被这么一描绘,烂漫如眼前所见的云锦夕阳。她被这种突如其来的幸福感吓了一跳,都来不及细思考儿子或女儿叫张佳玮有什么不妥,只是说:

“啐,真是脸皮厚!”

玫瑰症

在去首都的高速公路上,男人初次看见了玫瑰花。那时是黄昏,冬天的灰云像屋檐,一爪一爪,卷在暗蓝色的天上。一墙的玫瑰花在长路中间的圃里,一路红着,把道路剖为左右两半。他坐长途车一路行来,离首都越近,道路上尘沙飞舞得越张狂。除了橘子汁色的灯光和司机的烟头,别无暖色调可看。于是玫瑰花触目,几乎让他相信自己眼眶充血、将欲流出。司机见怪不怪,驱车而过。男人的头情不自禁地转了半圈,还在追随自己初看到的那丛玫瑰,直到司机提醒了他一声:

“好多呢,一路都是,别盯着看了!”

果然如此。男人横开目光,看见玫瑰花墙像一幅卷轴,绵延开去。他想看得细一些,然而车开得快,玫瑰影只倏然一抖,就从他眼尾溜走了。车不留情,眼睛又不是高速摄像机,没法看清花的样子,看清刺、叶、枝、瓣。这样,他只来得及记起最初看到的那丛:灰云下,那丛花在路上,冲进他眼里,像一滴血在水里散开。

他知道自己是这样的人,总记得住许多事情的开头。比如,他来首都,寻找他久未联系的妻子,可妻子长什么样来着?他忘了。家里不是没有照片,妻子虽然三年没回过家了,但半年前,即与他失去联系前,也用手机发来过一些在首都工作之外的自拍。但他的记忆,就像入冬的白昼越来越短,而且如首都高速公路上的烟尘一样日益灰暗。他只记得,自己初见妻子的那天:一个公园,两个学校的联谊会,三五句笨拙的道白,在远处窃笑的同学。他未来的新娘,当时着一件满是玫瑰图案的白衣裳,正烦恼于初春时节女孩子脸上惯有的皮肤病。他说不出学术名词来缓解女孩的紧张,只好用不容置疑的口气来掩盖他的紧张:

“你得了玫瑰症!”

他没想到,天能再度亮起来。穿过了漫长的尘雾带,车停在了首都站。他下车。发现口袋里只剩最后一支烟,于是敬给司机聊表谢意。得再买一盒烟。他小心翼翼,守着斑马线过路,穿过路中央的玫瑰花圃,往街对面的烟摊走去。对首都的一切,他陌生,因此敬畏。所以在玫瑰花圃边,他朝玫瑰花伸手,更像出于好奇而漫无目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想要那朵玫瑰,还是只想小心翼翼地触碰一下。他的手指点一下花枝,就像测试水的温度。玫瑰的脆弱出乎他的想象,手指划开了水流,花朵折断,落进他手里,像一个刚被砍掉首级、还没倒下去的人。顺便,玫瑰花刺给了他一下,左手食指出了血。他很久没见过自己的血了。跟他砂纸样的皮肤、灰蒙蒙的衣服相比,血活泼得不像他身上能出产的东西,反而像一件橱窗里供着的他买不起的奢侈品。

将花藏在衣兜里,他进了首都。眼前所见,多少让他有些惊奇:年下了,花圃、草坪、电线杆、男人的衣袋、女人的头上,举目所见,尽是玫瑰,让首都巍峨的楼宇显出脂粉气来。这种氛围,让他没法不想起以往过年时,他在烟花微笑的天幕下,跟他妻子身着新装在街上溜达的样子。妻子的样子,他都忘了,但却记得她穿的绒大衣的质感、她的头发上奇怪的葡萄香味,以及那天接吻时她嘴唇的触感,就像一块荔枝果冻。奇怪得很,人总是会记住一些奇怪的事。

在来首都之前,他做了许多准备。早半年前,在首都工作的妻子与他失去了联系。他搜集了妻子的工作单位、妻子的住址、房东的电话、妻子可能认识的其他几个联系人。他打算一家家去探问,甚至打听好了首都的交通路线图——他早听说,在首都做任何事,哪怕日常生活,都是一次漫长艰巨的持久战。但命运从来不让人猜中剧情。他找的第一个人——妻子的房东——干脆利落地给出了答案:

“她得了玫瑰症!”

说这些时,他们俩一起站在妻子的房间里——如果黑色幽默一点儿,这会儿,这房间可能得改叫他妻子的故居了。房东指着床——好像男人的妻子还躺在上面似的——振振有词地念叨。房东说,那是在夏天,她皮肤开始不舒服,脸上发红;秋天,脸上的红斑就爬到了身上,而且令她发痒。每次她洗完澡,房东去浴室看,总能看见一堆挠下来的玫瑰花瓣。秋深的时候,她遍体长刺,而且吐气如玫瑰香。

房东辩解说,她对此很有经验,因为,她有不只一个房客得过玫瑰症。“这里人人都会得玫瑰症!保不定!谁知道!”房东陈述自己的努力:如何老练地教她大量喝水、多休息,并特意调整了她床的位置,以便她可以在白天休息时,获得足够的光照。“据说这对那病有好处!”

“后来,她就变成了玫瑰花。”房东说。

房东承认,自己没亲眼见过玫瑰症患者变成玫瑰花的过程。那天早上,房东推门进来。“我是想看护她来着,就看见,床上只剩下了玫瑰啦!”一丛玫瑰,令满室生香。房东就像终于等到电影结局一样,沉着冷静,拿出早已备好的手套,捧起这一大束玫瑰花,裹好,然后,去上交。

“首都规定的,一切得玫瑰症的人,变了玫瑰花,都要上交——你别担心,都是上头决定搁哪儿,上头的话还会有错吗?反正搁哪儿,都是为首都增光添彩嘛!”

男人说,他想单独待一会儿。房东善解人意地掩门而去。男人坐在床上,看四壁的陈设,看自己妻子变成玫瑰花前所看到的一切。他很想继续去查问,查问自己妻子究竟被搁在哪一片花圃去为首都增光添彩了,但他一时不想动——愣怔是有惯性的,毕竟。

直到左手食指又疼起来,他才觉出时光的流逝。暮色四合,房间里暗到什么都看不清。这时候,无论床上摆的是玫瑰花还是他妻子,他都看不清了。食指的疼痛让他想起了一连串的事情:一路而来的尘雾,看不清面目的玫瑰花圃,以及兜里的玫瑰花。掏了出来,把玩着,忽然间,他想起了妻子的样子。她的绒大衣是驼色的,头发因为用了葡萄味的洗发水而香味四溢。她的脸忽然在他面前立体起来,嘴唇那块荔枝果冻几乎就近在他唇边。直到这时候,疼痛才开始咬到他身体的内部。

他在床上和衣侧躺下来。他把玫瑰花和自己受伤的食指一起放在耳边,决定先睡一觉。他知道,明天天亮时,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他要去礼貌地盘问房东,要换无数公交和地铁线路,去各个部门排队,以便查问妻子的下落。他知道这一切多么不容易:他得凭着记忆和所知不多的线索寻找一滴水,在这壮阔、宏伟、需要无数玫瑰花来增光添彩的首都,在这无限的,因为见怪不怪而习惯忽略死亡、记忆、痛苦和爱情的玫瑰花海洋里。

世上最透明的爱情

“你会疼吗?”她打手势问。

“不会。”他说。

透明的玻璃静静地将他们隔开,世界经过一点微不足道的光学戏法后,以略微扭曲的造型——像一个人略带诡计的微笑——陈列在他们面前。她望他良久,最后说:“你还是那样子。”

“你瘦了。”他答,“变清澈了。”

“嗯。”

“这样也好。我觉得你性格变安静了。”

“是吗?”

“嗯。原来你脾气多暴烈啊,没接触过你的人都说,你总把阿谭弄得焦头烂额的。”

“还好你见不到我那时的造型。”

“其实我很想见见的。我想知道你可以热情成什么样子。”

“哎,你会疼吗?”她问。

“不会。”他答,看了她一眼,他改口了,“可能有一点儿。但不会特别疼。而且,这种事就是一下子而已。”

“之后呢?”

“之后?”

“嗯,之后。疼过一下子之后。”

“不知道。”他撒谎说,“应该没什么吧。”

“不对。”他想。他忽然明白了,她其实知道一切。

“哎,你其实知道,对不对?”

“知道什么?”

“之后,疼过一下子之后。”

她不说话。她透明沉静,像水一样。

“你其实是害怕我知道,对吗?”他问,“所以你想确认一下。你希望我不知道,这样你才安心,对吗?”

她还是不说话。有人在玻璃外经过,看了她一眼。

“你是怕知道结果的人会痛苦,对吗?”他继续问。

她还是不说话。但他相信,她的神气是:“你既然知道了还问?明知道我什么也不能说的。”

“哎,其实没那么吓人的。”他说,“你听我说,有许多比这更吓人。”

“是吗?”她没有问的口气。

他继续说:“有些是会被生生拆散的。而且生生拆散没那么简单。都会受火烫的刑,有时还要挨电呢。你知道老高和小石吗?”

“嗯。”

“有些虽然表面完好,但一切都变了。移魂法。之后,在一起的那对,彼此都不认识了。你肯定认识银哥儿,知道他和小盐的事。”

“嗯。”

“我知道你的心思。最好还是能够凑成一对,永世不分。但这样永世不分,终究还是在这里,对吗?如果我们有个孩子,能够飞出这玻璃围墙,那不是很好吗?”

“我们可以有吗?”

“可以的。”他很有信心地说。

“你不要觉得自己变软弱了。我觉得你是成熟了。”他说,“真的。如果你还是和以前那样性格暴躁,我们也许没法生出性格那么轻逸的孩子。”

她莞尔一笑。然后她发现有只手从玻璃墙外伸过来了。

“我们的孩子能出去吗?”她问。

“能。他会很轻,很优雅地离开这里。”

“我们能永远在一起吗?”她问。

“当然。”

“你会疼吗?”她最后问。

来不及得到回答,一切已经开始了。

演员表:

他=锌。

她=稀硫酸。(所以,她过去脾气暴躁时=浓硫酸)

阿谭=炭。

老高=高锰酸钾。

小石=石灰石=碳酸钙。

银哥儿=硝酸银。

小盐=盐酸。

涉及公式:

他+她:Zn+H2SO4=ZnSO4+H2(↑)

她+阿谭:C+2H2SO4(浓)=CO2↑+2SO2↑+2H2O

银哥儿+小盐:AgNO3+HCl=AgCl↓+HNO3

通电:2H2O2H2↑+O2↑

加热:2KMnO4K2MnO4+MnO2+O2↑

高温:CaCO3CaO+CO2↑

尾声:

“听说,只要我们燃烧了,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我倒是听说我们氧很爱燃,你这么清秀轻薄的一个氢,不怕吗?”

“嗯。我飞出来时,爹娘说,只要相爱,什么都不怕。”

“我们燃烧完会变成什么?”

“会变成水呀。”

“然后呢?”

“疼一下子,然后全世界就都是我们透明的爱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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