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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800000039

第39章 伤痕累累(2)

海亮有时挺实在的,如果不做和尚,肯定特别招老太太喜欢。礼拜四送他去振兴中学做活动,我故意逗他,说前些天看过一本叫《何典》的书,里面有个和尚骇人听闻,叫“怕屄”和尚。这话有挑衅的意思,我偷眼观察他的反应。老头儿不愠不怒,嘿嘿直笑:“有意思,和尚都怕那玩意儿,啧,都怕那玩意儿。”我疑心大起,问他见过那玩意儿没有。和尚避而不答,喃喃念叨“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状貌宛如真佛。我以前在公安局实习过,对诱供逼供尤有心得,死死揪住话柄,几番深挖狠批,和尚只得招了,说只在网上看过图片,但从没见过活的。这话耐人寻味,我斜眼问他:“晚上有空吧?换套便装,我带你去见见活的!”他不实在了,连称“罪过”,说自己是出家人,要持戒修行,不可自造罪业:“一饮一啄,皆是业果,一栖一鸣,事关幽冥。”大德正义全用鸟来比喻,不愧是得道鸟人。譬解完了一脸正气,还劝我也少去,说那玩意儿固然诱惑,想通了跟脚后跟没啥区别,都是肌肉组织嘛。那活动貌似快活,其实跟抠鼻孔是一个原理。我嗤之以鼻:“你们家的鼻孔能抠出孩子来?”老头儿做道貌岸然状,对我百般谕示,连地藏王菩萨都搬了出来,讲述他老人家的英勇事迹,背诵他老人家的至理名言,一路苍蝇嗡嗡、蚊子哼哼:“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善哉善哉……”我十分诧异,想佛教果然神奇,从那玩意儿跳到菩萨座前只需十几秒,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奇门遁甲?这事不太对劲,挺实在的老头儿忽然不说人话了,估计只有三种可能:要么当官了,要么快当官了,再不然就是神经了。转身探问究竟,老秃有点害羞,说有位副厅级长老圆寂了,按身份位望,他很有可能替补。我踩了一脚油门,心中无限失落,想这就是21世纪的佛国净土,跟他妈菜市场有什么区别?如果老和尚痴迷那玩意儿,我可以理解,毕竟是个有血有肉的真人,现在巴结半天只为一把椅子,这算他妈什么玩意儿?

振兴中学是家私立贵族学校,董事长叫周振兴,也是个传奇人物,几年前南下深圳,遇到了一位做化妆品的大老板,几年打拼,老板给了上千万。后来老板车祸死了,周某人百般用心,终于娶到了老板的遗孀。那女人姓韩,长得倒有几分姿色,不过一脸凄苦,让人望而却步。吃饭时她坐海亮旁边,长发碰光头,不知嘀咕什么。众人正喝得高兴,忽听海亮一声断喝:“韩女士,不必问了,你有心魔!心魔不除,所在即为地狱,心有菩提,处处都是伽蓝。何必非要出家?”这老秃忘乎所以,把这里当成他们庙了,公然搞他那套棒喝大法,也不知替人避讳。周老板的脸当时就沉了下来,阴森森地瞪那女人,一副“看我怎么收拾你”的表情。这饭吃得就没意思了,我们赶紧告辞,路上我问那女人怎么回事,和尚愤然:“神经病!腰缠几千万,非要当尼姑!”这话说漏了,赶紧辩解:“当然啊,不是钱的问题,关键……关键她不是修行之人。”我狂笑,正想奚落两句,一个陌生人打电话进来,开口官气十足:“你是不是魏达?”

当律师必须礼数周全,我满脸堆笑:“您好,我是魏达,请问您是哪位?”

那人十分无礼:“我是谁你不用管,有个案子你做不做?”

这话没头没脑的,我也有点不高兴:“能不能介绍一下是什么案子?民事、刑事、还是行政?我的专长是……”

“一千九百万的货款,收回来给你三成,干不干?干就签合同,不干我他妈找别人。”

这简直就是强奸,我怒气暗生,想这王八蛋肯定是从肛门出生的,德行之臭,一至于斯。不过想想代理费,心慢慢软了:将近六百万的收入,他妈的,强奸就强奸吧,反正老子向来不是烈女。

这些天十分顺利,该收的钱全部收齐,五十三万美金已经汇进美联行设在香港的离岸账户,下月初去广州面试一次,如果不出问题,我就是堂堂美利坚合众国的二等公民了。这些年接过不少洗钱业务,对自己的荷包尤其上心,就在三天前,我的二百万美金通过“来雨商贸”到了香港,接着转到荷属安的列斯群岛的汉华银行,那里有我一个不记名的户头,在这户头上只待了几秒钟,又悄悄转到开曼群岛的乔治敦。这地方是度假天堂,沙滩细软,海水湛蓝,码头旁的瑞士皇家信托银行号称全球第一省心,不看身份证,也不用居委会开介绍信,一个密码就可以全部提现。

感谢网络时代,世界近在咫尺,这些操作只用了几分钟。本来一张本票就能解决,无需如此烦琐,不过凡事小心为上。我的钱虽然不是赃款,但也谈不上干净,一旦追查到底,大有罚没充公之虞。我有个预感:杀人的事早晚会暴露,不能指望肖丽坚贞如铁。所谓“三木加身,顽石开口”,铁坨坨也能榨出汁来,何况她一个病秧子。我就算跑了,引渡在所难免。“死刑不引渡”的幌子也不管用:杀人在哪里都是重罪。前些天移民公司请了位美国律师,我跟他攀谈半天,暗暗打定主意:一到美国就申请第二国籍,去中南美洲,或者找个岛国,反正钱捞了不少,到时背个小包,戴副墨镜,一张机票就可以消失在世界尽头,天王老子也拿我没辙。

三套房子全部出手,肖丽还蒙在鼓里。前些日子她总说不舒服,带她到医院检查,结果十分意外:又怀孕了。我困惑不已,背着她做了个体检,发现精子存活率已经趋于正常,跟医生探讨,医生也解释不清,给我列举了许多因素:心情、饮食、生活习惯……反正没个准。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肖丽坚持打掉,我有点犹豫,说实话,我真想有个孩子,按古人的标准,二十未娶,三十不仕,都是人生遗憾。活到三十七岁还没个后代,算得上畸零人了。不过我身负大案,自己生死尚且不保,实在顾不上香烟后事。生下来只有一个好处:万一东窗事发,孕妇和哺乳期的妇女可以缓刑,不过我已经跑了,她一个罪犯,没工作还带着个孩子,恐怕只有饿死了。

打完胎已是傍晚,她虚弱得站都站不住,我抱她上车,抱她上楼,一直把她抱到床上,肖丽什么也没说,紧紧搂着我的脖子,还假装坚强,笑得比哭都难看。有一瞬间我真被她感动了,问她愿不愿意出国,肖丽皱眉强笑:“你也去吗?你去我就愿意。”这时中介公司电话来了,说要带买主上门看房,问我在不在家。我随口答应,把前因后果想了一遍,心情慢慢冷却,说就这么定了,你把身体养好,然后咱们去欧洲痛痛快快逛一圈。肖丽连声叫好,我看着她惨白的脸,忽然深恨自己,想真他妈的,我怎么会这么软弱?为什么就不能硬起心肠,一硬到底?

这套房子卖价极低,一百二十六万,附送全套装修和全部家具,我的条件只有一个:买主不能马上收房,我要续住一年。我和肖丽同居了将近三年,也曾亲密无间,也曾仇恨刻骨,在这人间荒芜的年头,没什么恩情值得报答,也没什么深爱值得铭记,让她免费住一年,算是我最后的心意。

中介人带着买主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对我的品位啧啧赞赏。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墙壁的颜色,分尸那晚溅了不少血,我让肖丽刮了一遍墙皮,然后重新粉刷。我刷墙的手艺不怎么样,上下颜色不一,一直是块心病。不过我对此早有准备,上次在广州办执行,我故意给陈慧打了个电话,说她给的账号有问题,另外我手头紧,那四十万让她等几个月。这女人一碰就跳,在电话里破口大骂,声称要统率两卡车旧部扫清寰宇,杀光魏家满门。我十分不屑:“不就个四高丽吗?还他妈两卡车!让他来!有本事冲我一个人来,别他妈动我女朋友!”

接下来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激怒陈慧,四高丽自然上门,拿不到我本人,只有看住肖丽。只是没想到肖丽会那么勇敢,三个带刀的男人围在身边,她还敢冒死示警。

那天我根本没跑,首阳分局的陈局长很够意思,派了几十名防暴警察,就在小区院里把四高丽死死堵住。这厮在里面蹲了几年,体力大不如前,一顿拳脚摁翻在地,打得杀猪样鬼叫,押上囚车时还跟我叫板:“姓魏的,你他妈等着,这事没完!”我笑笑上楼,发现肖丽正躺在沙发上呆呆出神,鼻子嘴不停渗血。我亲亲她的脸,一颗心像绞住了一般疼。肖丽搂住我的脖子呜呜大哭,也不说自己受的委屈,翻来覆去只是一句话:“你怎么才回来?呜呜呜,你怎么才回来?呜呜呜……”我抱紧她,一时鼻子酸软,发根倒竖,慢慢地想:四高丽没有传说的那么狠,还给她留了一条命,否则我就不用担心了。

自那以后,每个夜里我都会为她担心,很多次想唤醒她,告诉她我全部的计划,然后带她到天涯海角,从此一生厮守。或者至少给她留一套房子,在我踪影皆无之后,这苦命孩子不至于流落街头。睡醒后又觉得这一切全无意义,红尘婆娑,聚散无常,离开她,我一定会有别的女人,她一定也会有别的男人。我三十七岁了,向来精于算计,早已不是热血童男,何必为一次邂逅拼掉血本?

市侩即是世间法,成熟就意味着堕落,人生无非是一个渐渐庸俗的过程。我无以抵抗,只有逐日残忍。三年的厮守,我用三天就可以忘却,三天的相逢,我从来都不会记得。

也许是疑心生暗鬼,这些天总感觉有人盯梢,走在街上,行人个个可疑,卖菜的眼神诡异,练摊的表情深邃,连修鞋匠都像国民政府的特派员。在车站、码头、机场,一看见警察我就心跳,有一天在黄粱东路违规掉头,交警鸣笛追来,跟我要驾照,天知道我怎么会那么慌,差一点就弃车而逃,如果手里有把枪,说不定就会朝自己脑袋搂火。清醒时我也知道纯属多心,一旦身临其境,还是不由自主地冒冷汗。看来确实不能待了,再这么下去,我非把自己逼疯不可,三十六计走为上,我必须尽早把一切处理了,赶紧拔脚开溜。

把海亮送到首阳寺,满山风起,黄叶纷飞,和尚拉开车门,没头没脑地念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我正跟电话里的粗货谈业务,没顾上理他,看着老头儿踩着暮鼓晨钟一撅一撅地拐进禅房。挂上电话后才觉得不太对劲:在这贫瘠的时代,念诗何为?风雨如晦确实不假,可首阳山只养了一窝秃驴,哪来的鸡?如果没记错,后两句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这又当何解?君子也者,都是些面目可憎的糙货,他见来作甚?该不是老秃动了凡心,想看一看那玩意儿吧?

我天生亵渎,平生最爱两件事:对神佛撒尿,摁天使入潭,使阿罗汉抱定大波妹推出老汉车,让守戒僧扯烂丁字裤直闯水帘洞,都是活该雷劈的勾当。十四年来我接触过无数道貌岸然的家伙,每当他们在我的勾引下丑态毕露,我都会有一种无法遏制的、吸毒般的快感。试着往海亮房里拨了个电话,他极为冷淡:“我跟你不同,你想看什么就去看,以后别跟我说这个。”我手足无措,举着手机呆了半天,忽然愤怒起来,想好个秃驴,有本事别上网看黄色图片啊,装他妈什么正经?

一路咒骂下山,到高升茶楼见那打电话的粗货,这厮是个驼子,身材短小,脑袋巨大,满嘴黄牙好似块垒,一开口浓郁的虾酱味:“名律师是吧?别他妈跟我吹牛逼,我见过的律师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看看这案子能不能做?”我忍气吞声,拿过材料翻了翻,是个执行业务,三年前市公安局买了他几十辆豪华轿车,合同约定当年付钱,到了年底说预算紧张,让他等来年,来年接着紧张,让他等后年,一转眼两年过去了,除了先打的一点预付款,正章一文不见。驼子急了,到处找律师打官司,一年前中院判他胜诉,可就是拿不到钱——公检法本是一家,哪个法官疯魔了敢查封公安局的账户?每次执行都是敷衍了事。最后万般无奈,托人找到市局的一个副局长,送了一笔厚礼,副局长开口了:“钱嘛,有!年年列预算,一直在账上,不过谁都不敢付。为啥?上面有人发过话了,说你不懂事,要给你长长记性!你得罪过谁自己知道不?”驼子想了想,说知道,不就孙志高吗?孙志高是政法委书记。副局长笑了:“对嘛,这谁敢付你啊?等吧。要不你把车收回去算了,退货也是付款嘛。”驼子怒极:“都他妈开了三年了,我收回来卖废铁啊?”副局长摊摊手:“没办法,你有两个选择:要么收车,要么等换届,据说孙书记快退了,只要他一退,这钱肯定有戏。”这厮没招了,天天在家静等盛会,好容易选举完了,结果大跌眼镜:孙志高不仅没退,反而升了半级。驼子傻了,四处求人讨债,见了精英无数、牛逼三千,都说拼了大腿敌不过孙志高的一根毫毛。这厮没招了,见我在电视上言辞犀利、法律精熟,认定我是不世出的奇才,千方百计终于要到我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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