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一平一笑,说:“忙去吧。”其实他也理解,司机老关和他一样,跟在冯市长这种官员后边,就算是无形中遭了绑架,也相当于签了卖身契一般,基本上就没了人身自由。老关牌瘾大在机关车队是出了名的,今天知道冯市长要去省城,肯定早就和一帮牌友电话约定,夜里打个通宵也是铁定无疑。让他早点走吧,何必两个人都绑在一起受害呢?
拎着大桶小罐上得住院区,黄一平轻车熟路就找到朱洁的病房。病房设在二十一层住院大楼的顶层。缘于朱洁的特殊身份,仲院长给她选的是最里边一间独立套间,外间是个小会客室,里间是病床、洗漱室、卫生间,设施一应俱全,绝对整洁安静。
正是下班、晚餐时间,病区走廊上行人稀少。
果然,病房里没人陪护,非常寂静。病床上,朱洁一个人斜躺在那儿,泪痕未干,怒容满面,看见黄一平进来也没有多少表示,说明正当气头上。
进门后犹豫了一下,黄一平轻轻叫一声:“朱大姐,我来了。”然后,拉开床边的餐桌,将手中的鸡汤、小菜、馒头一一放到桌子上。
“大姐饿坏了吧,这些饭菜还都是热的,现在就吃还是——”黄一平一边准备碗筷,一边柔声征求朱洁的意见。
“没事,我不饿,先放那儿吧。”朱洁话未说完,眼泪又下来了,默默抽泣一会儿,慢慢就哭出声来。
黄一平一看,慌了,赶紧劝慰道:“大姐,您刚动手术没几天,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一生气不是更加伤身体吗?冯市长工作忙,这不——”
“忙!忙!忙!他个杀千刀的已经忙得好几天没来医院了。” 朱洁不等黄一平说完,低声连哭带吼道。
黄一平赶紧出去把外边的门关了,又将通客厅的小门也顺手带上。现在这种濒临换届的关键时刻,冯市长的家事,朱洁的一时气话,都可能成为竞争对手和敌对一方攻讦的口实,绝不能轻易让外人听到。
朱洁哭了好一会儿,黄一平在旁边不停给她递面巾纸,又倒来一盆热水拧了毛巾给她,总算慢慢让她止住了泪水。
“小黄,大姐这样让你见笑了。”朱洁眼睛红红,却努力嫣然一笑。笑起来的朱洁,还是很漂亮很有风韵的。毕竟她才是四十刚刚出头的女人,平时保养得也很精心。
看着朱洁情绪好转,黄一平赶紧把吃的端上来,服侍她趁热吃了。同时,他自己也拿起馒头一起吃起来。他边吃边解释说:“本来晚上是让汪若虹来陪你,可偏偏她父亲心脏病复发,好像情况还比较严重,就只好带着小萌赶回去了。”
“我也没什么大碍,只是心情不太好,如果你有事的话,也不要在这儿陪我了。”朱洁语气诚恳,情绪也慢慢恢复了平和。
“没事的,冯市长不在市里,小汪她们娘俩又回阳北了,我就没什么事了,等你休息了我再走。”黄一平说罢,用眼神征求对方意见。
“那最好,你要没事就在这陪我说会儿话。”朱洁马上接腔道。黄一平感觉得出来,其实朱洁这会儿是真希望身边有个人,可能主要是太寂寞了。
饭后,洗了碗筷,黄一平又端来一盆热水,拧了毛巾,让朱洁擦脸,还用杯子倒了温水让她漱口。做这些的时候,黄一平显得很尽心也很自然,而朱洁却一边尽情享用,一边目不转睛地盯住他看。
事毕,黄一平就搬张凳子坐到床边陪她说话。
先说了些盐咸醋酸之类的家常淡话,两人都找到交流的感觉。朱洁忽然又提到那个姐姐、弟弟之类的话题:“刚才我看你帮我做事,那样专注那样认真,我就在想,我要是有这么个弟弟,该多好啊!”
也许因为身边没有冯市长的缘故,黄一平竟然壮着胆子接应说:“那你就做我干姐姐,我做你干弟弟呗。”
“不要。干的有什么意思嘛。”朱洁的口气与眼神里都有很重的娇嗔之气,黄一平感觉到一种暖意。
不知怎么搞的,三言两语话题又扯到冯开岭身上。
朱洁抱怨丈夫对她不闻不问,列数近期对她的种种冷落。
黄一平则解释说:“最近一段时期,冯市长确实很忙,换届选举之前事情很多。”
黄一平不辩解可能还好,这一辩解,朱洁又火了,腾地一下坐起来,怒道:“他忙?他忙个屁!他姓冯的太不是东西了,连个畜牲也不如。我也不怕你小黄笑话,你也不是外人,今天我就是要倒倒苦水,也揭揭他身上披着的那张画皮。你知道他到省城做什么吗?他是去会那个叫邹蓉蓉的狐狸精。你也不要帮他瞒了,他们的事我全知道,相信你也早就知道了,就连今天晚上是郑小光开车来接他,我都知道。哼,那个郑小光为了赚钱,把自己亲妹妹都搭进来了,还冒充什么大老板,狗屁!”
黄一平心里咯噔一下,仿佛瞬间有什么东西断裂了。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试探着问:“怎么会呢?郑小光和那个什么邹蓉蓉根本就不是一个姓,哪里谈得上兄妹嘛。”
“那两个狗男女一个跟父亲姓,一个是跟母亲姓,才迷惑了你们这些人。”朱洁愤愤道。
难怪嘛,难怪那个郑小光与冯开岭关系那样亲密,也难怪郑小光在阳城可以呼风唤雨、为所欲为,原来《两只蝴蝶》背后的女子,竟然是他的亲妹妹。
黄一平不敢接腔,也不希望由自己的嘴引出更多不该知道的内情。可是,气愤之极的朱洁却不管这些,她一定以为黄一平是知情人,也一定认为黄一平在刻意帮助隐瞒,因此继续厉言痛诉冯开岭,说:“他在省城工作的时候,就和那个邹蓉蓉好上了,她还为他搞了一次假结婚。”
朱洁告诉黄一平,这次住院体检,顺便做了次全身检查,结果查出乳房里有了肿块,虽说鉴定结果是良性,可还是让她感觉非常痛苦,非常恐惧。
“你知道我的乳房为什么会这样?是夫妻生活不正常,是我长期孤独、郁闷的结果,我们已经几年没有像样的性生活了。”朱洁干脆不管不顾,来了个竹筒倒豆。
昏黄灯光下,黄一平听着自己顶头上司如此机密的隐秘,内心轰响着万钧雷霆,表面却只能不动声色。他第一次听到关于冯市长的绝对隐私,也首次如此近距离地听市长夫人倾诉。他一边侧耳细听,一边打量着面前的朱洁。这个只比自己年长两岁的女人,虽然脸上有些淡淡的蝴蝶斑,皱纹也生得早了些,却仍然掩不住当年俊俏的风韵,再怎么叙说着对生活的种种不如意,仅凭平时的精心保养,也还看不出是这个年龄的女人。
就这样,朱洁一边说一边哭,尽情倾吐着满肚子的苦水。看得出,她很久没同人这么痛快发泄过了。也难怪,她一个副校长,又是市长太太,这些不可示人的隐秘,在学校没法和同事聊,就是在亲戚朋友那里,也不是随便可以说的啊。今天,她向黄一平倾诉,起初还有某种负气的成分,后来慢慢就有些控制不住了。渐渐地,黄一平对朱洁开始生出些同情与怜悯。他甚至觉得,这个女人平时虽然给人些许傲气和距离感,可这会儿却像一个邻家大姐,甚至是一个孤弱无助的小妹妹,一个曾经同桌的她。他想,如果她早年嫁的不是冯开岭,现在不是贵为市长夫人,那么她也许就不会这样孤独、痛苦。黄一平又给她拧了热毛巾,安慰说:“朱姐,不要再哭了,眼泪会催女人早衰的,珍惜自己最重要。”
面对热气腾腾的毛巾,朱洁竟没用手接,而是扬着脸迎上来,目光充满了期待。黄一平犹豫了一下,还是俯下身,帮她轻柔而仔细地一点点擦去泪痕。忽然,黄一平感觉朱洁呼出的气息急促起来,目光也有些迷离,他的手抖了一下,心跳随之骤然加快,脑子里立即陷入一片空白。
不知什么时候,朱洁已经敞开上衣,将黄一平紧紧抱住,火热的唇也迎了上来。黄一平原本僵硬的身体,在女人充满激情的摆布之下,渐渐活泛、生动起来,眼神与气息也主动迎合上去。朱洁顺势拉住黄一平的双手,按在自己胸部揉搓起来,先是轻轻,然后狠狠,似在要求那十指直接穿透皮肉。如此持续了一阵,两人的呼吸、体温、眼神都被激荡得趋于同步,彼此呼应日渐热烈。
不知何时,朱洁已经解了衣服,柔声却又坚定地说:“来吧小黄,就兴他姓冯的胡搞,不兴我们姐弟也出轨一回啊。”
39
就在黄一平与朱洁于医院病房里情绪失控之时,阳城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冯开岭也已抵达省城,被郑小光的专车直接送到一座高档小区内。
车子停在一幢豪华别墅楼前,冯开岭下车,郑小光立即驾车离去,彼此并无只言片语,完全默契使然。
不等冯开岭掏出钥匙,门就轻轻开了。灯光下,如花般的邹蓉蓉早就捕鼠的猫一般扑上来,双手勾住冯开岭粗壮的颈项,一阵鸡啄米般地狂吻。冯开岭一手从背后关了门,腋下的皮包应声落地,然后紧紧接住了那具柔软而滚烫的身体。
说起冯开岭与这个邹蓉蓉的恋情,还要追溯到十几年前冯开岭初到省城工作时。
那时,冯开岭随老书记调到省城,在省委办公厅做一名副处长。一般情况下,像冯开岭这样的干部,从阳城调到省城,由中等城市到了省会大都市,也算是在往高处好处走,别的家眷不谈,至少朱洁应当随行。而且,在办理冯开岭调动手续时,省委办公厅也主动过问了朱洁的随调事宜。无奈,朱洁态度非常坚决,坚持留在阳城工作,不来省城。表面上理由很简单:父母年纪渐老,不愿意离乡别土,而她又是独生女儿,父母在自然不能远离。透过表象探究本质,其实,当时他们夫妻之间已经开始出现一些问题。
本来,冯开岭当年与朱洁结婚时,条件并不占优。一个是农家出身,浑身土气,虽说在阳城师专做个团委书记,写得一手好文章,可在城市娇小姐朱洁眼里,还是差了些成色、轻了些分量。如果不是父母强扭硬拉,加上冯开岭使出软磨硬泡的赖皮功夫,朱洁是断然不会下嫁于冯开岭这种乡巴佬的。而在冯开岭这一方呢,起初对朱洁其实并无什么了解,相互之间也缺乏起码的感情沟通,完全是凭其惊人美貌就马上俯首称臣。因此,两个人结婚之后,朱洁就一直处于强势,冯开岭则始终居于守势,两人一旦拌嘴吵架,朱洁往往对他的那一套农民行止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专门戳他的软肋与痛处。冯开岭无奈,只好沉默不言忍辱纳之,最后还得道歉告饶,方能和解。
夫妻如此这般你轻我重此强彼弱,本来也很正常,一旦形成定势了,大家都已习惯,慢慢也就自然了。平常百姓之中,像这样吵吵闹闹白头偕老者不计其数。问题的关键是,冯开岭虽然出身贫穷,可在家里排行老末,从小也是受尽父母兄姊宠爱,再加上上学读书及至工作期间样样都出类拔萃,一向不曾吃得半点亏,对朱洁的种种不逊忍则忍之,于内心却并不心悦诚服。更何况,随着从师专调到市委,做了书记专职秘书,地位明显发生了变化,心理上也就相应产生化学反应,原本酸碱还算中和的状态,慢慢也就失去了平衡。这种变化与失衡,在别的夫妻也许就体现在吵闹,有的还会爆发出肢体冲突,严重者甚至分居离婚。可体现在冯开岭这种内敛型性格者身上,则是表面上的继续隐忍,骨子里却已经开始厌恶、生恨,渐渐就发展成冷淡、冷战。有的时候,之所以会出现夫妻两个各吃各的早饭、各洗各的碗,或者朱洁有事不直接找丈夫,而是让黄一平转告,往往就是冷战正烈的标志。缘于此,朱洁不肯来省城,也就完全是意料中事。
冯开岭以三十出头的年龄初到省城,显示着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成熟与聪明,而且,经过几年阳城市委机关熏陶,身上又早就脱掉土气,举手投足间便处处透露出一个男人干练、沉稳的魅力。那时,他吃住都在省委招待所,平时除了上班写材料,业余时间不是猫在房间看书,就是在招待所周围的林间小径上漫步、思考。
天下婚恋之情活该都有一个看似偶然的机缘。就在冯开岭调到省城的第一个中秋节,本来说好要回阳城与朱洁团聚,不巧节前一天电话里夫妻又吵一架,冯开岭就怄气没回去。中秋月圆之夜,千家万户团圆之时,冯开岭孤魂野鬼一般独自蹉跎在招待所后边的那条坡道上,心情沉闷、糟糕到极点。正当他思绪如脱缰的野马,在漫无边际处纵横驰骋时,突然间,前边一辆失去控制的自行车,不由分说直直向他撞来,其速度丝毫不亚于他头脑里的那匹野马。说时迟,那时快,冯开岭以他少有的敏捷与果敢,箭步上前,一把抱住自行车上的人,然后眼看着那辆车远远倒卧在路边草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