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肖慰抱着我,肖慰说钱浅,不要这样。
不要这样。
不这样,我应该怎样?
笑着对她说一路走好?
我还没有那么大方。
她折磨了我二十年,说走就走,连个招呼都不打。
她当我是什么?
我的世界原本就只剩下她。
可如今连她也抛弃我。
不过为了一个男人。
一个男人而已,为了一个负心没用的男人,她折磨我这么多年还嫌不够,居然狠心地摧残自己的手腕。
用刀割下去,那么疼。
她连疼都不怕,连死都不怕,为什么就没有活下去的勇气?
凤九匆匆从课堂上赶来,一把抱住我,她说钱浅不要难过,你还有肖儿,还有我。
是这样吗?
我还有你们?
真的吗?
可是我的心为什么这样空?
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失去全世界?
我伏在凤九怀里,张着双臂,连抱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我妈的后事,是肖慰和凤九张罗的。
从头至尾,我连面都没露过。
我病了,一病不起,高烧四十度,持久不下,梦里有火,有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就是没有阳光,没有希望。
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病得那么重。
肖慰说人都是这样,平日装得再坚强,一旦心底的支撑点没有了,马上就会倒下去。
他说那时他甚至担心我会就那样倒下再起不来。
可我起来了,从病床上爬起来,却转头上了飞机。
凤九说我没出息。
我承认,我真的很没出息。
人都有懦弱的时候。
人在绝望的时候都会自然而然想去逃避。
在那种情况下不逃,我还能做什么?我不知道,如果知道,当初就不会那样仓皇逃走,一去不回。
刚到宾州的时候,放眼望去一片陌生,连丝毫头绪都没有。
我知道肖慰凤九一直担心我,可还是不愿意和他们联系。
我怕听到关于那个城市的任何消息,哪怕是无意中随便提起。
于是拒绝和那边有任何联系,就像个小心翼翼藏起来的蜗牛,蜷缩再蜷缩,自欺欺人也好,我认了。
看不见,听不到,才能平心静气告诉自己,那一切,都过去了,我不必再惊慌害怕,我可以,重新开始。
看着曾经的画稿,我只剩无能为力,双手不住颤抖,我再拿不了画笔,画不出图。
我也不想继续画图。
梦想中的设计师?还是由别人去做吧。
我这辈子也没机会设计出自己喜欢的房子。
房子?不过一个牢笼。
哪里会有想象中那般美好?
房子毕竟只是房子啊,赋予不了家的美好和温暖,它不过一个空间。
既然如此,我还学这些做什么?
我放弃了曾经承载过小小梦想的专业,转而去学心理。
每天泡在教室和图书馆,一本接着一本拼命的看书。
走在大学城宽阔的广场上,仰头的时候可以看见灰白的鸽子呼啸着穿过灰白的天空,有得时候也会有一点恍惚,好似一切已经尘埃落定,自己不知何时竟立地成佛。
可是苦海无边,何处是岸?
人,总是无法回头的。
然后一转眼,便是六年。
有人说时间是指间沙,你越是想要挽留,它溜走的越快。
其实时间不过是一汪泉水,表面看永远是静的,实际上在井底的最深处你看不见的地方,一直有无数的暗流汹涌。
新旧更替,日月更迭,只是你看不真切罢了。
六年的时间,其实可以发生很多事情,会发生很多事情,也确确实实发生了很多事情。
我好像认识了很多的人,也貌似交过新的男友,和陌生的男人上过床,发生过不知多少次的一夜情。
一个人开车去荒凉的边边角角旅游,在没有人的瀑布下面放声哭泣。
几乎是很不小心的把心理学认真当成了一个专业,学着学着有了顿悟的感觉,灵台清明,福至心灵,渐臻化境。
也许是机缘巧合,又或许老天爷希望给我个重新开始的机会,我认识心理学界赫赫有名的Charles,被他赏识,收我为关门弟子,幸运的在博士毕业前出了两本心理学专著,借着老师的名头,销量似乎相当不错。
这六年,我孤单过,彷徨过,寂寞过,哭泣过,也绝望过。
直到最后,一点点回复安宁。
老师说钱浅,如今的你不是痊愈,只是把自己隐藏的更深了而已,没有人规定医者一定可以自医,可作为你的老师,我希望你不止是心理学界未来的大师,更是人生历程里一个幸福快乐的个体。
他说钱浅,能拯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谁说不是呢?
我只是不知道如何放过自己。
这些年我一直不停地给自己催眠,我反复告诉自己,那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我拼命的让自己学会遗忘,开始新的生活,试着适应新的环境,让自己的身边只环绕新的面孔。
我以为这样,我就真的可以忘了。
忘了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忘了曾经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忘记我曾经有过什么样的过去。
可事到如今才发现,原来,那一切不过都是我自己在骗自己。
怎么可能忘掉?
那曾经在我身上发生的所有东西,还有曾经让我记忆深刻的人,都已经深深刻在我的骨头上,哪怕成灰,也抹不去刻骨的痕迹。
睁开眼,天已经大亮。
阳光明晃晃的洒进来,天气晴朗,我却不知道我的心,什么时候才能放晴。
拖着沉重的双腿下楼,厨房里飘来隐隐的香气。
方初套着围裙,听到声音,从厨房里探身出来,手里还举着铲子,神清气爽,“起来了?等等,早餐马上就好,一会让你尝尝我的爱心煎蛋。”
我愣愣的看着他,恍惚中好似回到从前的某一个清晨,他弯着眼睛捧着牛奶杯出来温柔地对我说,钱浅,先喝杯牛奶,一会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结果端出来的,是两只煎得乱糟糟的鸡蛋。
那时他只是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在那之前,甚至连厨房的边都不曾摸过。
六年过去,他再次出现在我的厨房里,用相似的表情说着相似的话,仿佛中间什么都不曾发生。
是他心心念念想要提醒我记起,还是我压根就从来不曾忘记?
他姿态优雅地端着两份整整齐齐的早餐出来,推着我坐在餐桌旁边,颇有些炫耀地指着形状漂亮颜色醒目的鸡蛋问我,“如何?是不是进步很多?”
我扯着嘴角,却如何都笑不出来。
他歪了歪脑袋,“怎么,没胃口?也对,你昨晚有些发热,要吃清淡点才对,没关系,我还煮了粥。”
说着就要进厨房盛粥。
我拉住他,一直看到他眼睛里去,“方初,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定了一下,神色认真的看着我,“我说过要和你重新开始,真正的重新开始。”
“你觉得还有可能吗?”
他弯下腰,探头过来,整张脸近在咫尺,“怎么不可能呢?钱浅,事到如今,你还要像六年前一样只会逃避?你明明对我就是还有感觉的,不是吗?”他直起腰,“好了,乖乖等着,我去盛粥。”
说着便进了厨房。
我只能愣愣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厨房门口,半天回不过神。
忍不住抬手按了按胸口。
刚刚他那样近距离地看着我,我竟然,听到自己的心跳莫名加快的声音。
乔笑找我的时候,我尚处于神思恍惚中。
她的声音闷闷的,电话那头很吵,很多人说话,听情形应该是在片场。
我揉着额头走进休息室,随手端起刚刚助手帮我冲的咖啡喝上一口,“在拍戏?”
“啊,是啊,公司的片子,邀我串场,推也推不掉。”
“你应该感到开心才对,一般电影都喜欢找大明星客串,证明这个时候你名头响亮。”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个明星的寿命再长,又能红多少年?”
“赵雅芝红到五十岁,张曼玉四十五岁还是国际巨星,而且还有继续红下去的趋势,乔笑,一个女星,靠的不完全是美貌,还有智慧和修养,你还年轻。”
“可我很累。”
“每个人都累,不管是什么职业地位,只是你没看到别人的累而只看到自己,上帝给你一扇门的时候同时也会关掉一扇窗,但不管怎样,总有个出口给你。”
乔笑笑,“不愧是学心理的,钱浅,你每天也是这样对自己说吗?”
我叹气,“我对自己说的,其实比这要多的多。”
“你也累吗?”
“累,怎么会不累?每个人的背后都背负很多,光环的下面往往支离破碎千疮百孔,可我并不自哀自怜,那样会很可悲。我不羡慕别人,因为别人也许比我背负的更多。”
她半晌不作声。
我摩挲着咖啡杯,窗外阳光大好,明晃晃的不真实,我听到自己没有情绪的声音,“电影看多了,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能让我失忆完全忘掉过去,该多好。”
能够忘掉,是一种幸福。
可惜的是,我永远也无法忘掉。
忘不掉,是不是就一定要面对?
我可不可以,不去面对?
李征敲门进来,“老师,观察资料已经整理好,帮您放在桌子上吗?”
我坐直,点了点头,“好,放那里吧。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这个实验暂时就告一段落,跟大家说,晚上我请你们吃饭,放松一下。”
李征推了推眼镜,眼睛微弯,“薇子听了一定非常高兴。”
我笑,起身过去捻起材料大致翻了翻,“地方你们选,不用给老师省钱。”
“放心,我们一定不会替您省。”然后在出门的时候突然回头看我,“老师,您今天状态似乎不好。”
我微微错愕,“有吗?可能昨晚没休息好。”
“别太勉强自己。”
他说,别太勉强自己。
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孩,对我这个快三十的老女人说,别太勉强自己。
语气像个大人。
呵,二十岁,也真的已经算个大人。
我二十岁的时候,还不是一样很深沉?
那时方初就曾说我无情冷漠。
凤九更直白。
风就说钱浅,你就是个女巫,二十岁的外表,六十岁的灵魂。
抬手搓了搓脸,推开身后的玻璃窗,黏腻闷热的空气冲散室内冷气,冷热交替间,似乎连风都跟着胶着。
我又想起早上方初那张放大几号完美到极致的脸。
仿佛是感应到我的思绪,他的电话一瞬间便打进来,声音慵懒,“在做什么?”
语气像个称职的情人。
可惜,他和我,并不是情人关系。
那么如今的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沉默。
他笑,“怎么了?我打扰到你?”
我趴在窗口,“没有,只是在想,这些年在你的身上,究竟变化多少?”
他一本正经,“不论我如何变,对你的感情始终是不曾变化的。”
“方初,你还爱我吗?”
“爱,当然爱。”
“爱到连回答都可以毫不犹豫?”
他轻笑出声,“你想说什么?”
我叹气,“你还在怪我吧?怪我当年就那么离开。”
他顿了一下,“钱浅,当年就那么弃我不顾,你后悔过吗?”
我苦笑,“后悔与否有多少差别?”
他声音出奇轻快,“对,有多少差别呢?我们不想曾经,只看现在,至少现在我们在一起,是不是?”
我一时接不上话。
在一起?
不问曾经,只看现在?
可能吗?
有的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实在很容易低估现在的年轻人,又或者,实在是我太高估了自己的年龄。
虽然我总说自己已经年老,青春不复,可潜意识里,应该还是时刻惦念着其实我尚不曾衰老。
可在研究室里每日跟着我的这些大孩子中间,我才发觉,我是真正老了。
看他们笑闹,看他们手舞足蹈,看他们张扬肆意,恍惚中会以为自己置身的,是当年的那些人中间。
可是事实上,时光一早已经走远。
吃完饭,又被几个不知死活的家伙拉去慢摇吧,灯光闪烁,人影交错,音乐震耳欲聋。
我坐在角落慢慢喝酒,远远看着他们在舞池中间热情起舞,肢体舒展间,放肆的活泼。
李征撑着下巴,嘴角含笑。
我看他一眼,“怎么不去玩?”
他摇头,“这些东西不适合我。”
“相对于你的年龄而言,你似乎有些过于老成了。”
他眨眼,“老师想说我未老先衰吗?”
我失笑,“怎么敢?在你们面前,就算我想倚老卖老,也卖不起来的,何况其实我很怕别人说自己老。”
“老师并不老。”
“嗯,距离花甲估计还要些年头。”
他抿着嘴,“老师只是心里藏了太多事。”
“沧桑是不是?人老了都会有这种假象,其实年纪不能说明什么,谁说年纪大了一定就什么都懂?”
“其实我一直很佩服老师,很早以前,在老师还没回国的时候,我便知道你。”
“所以才会在我的实验室里出现?想不到我在国内居然还有点名气。”
他眼神清亮,“心理学界大名鼎鼎宗师级人物Charles最得意高足,研究院没毕业著作就畅销海内外,其实老师一直都是名人。”
“你这样说,我会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