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风云惊变(1)
这倒让皇上为难了。他心里的话是:这件事千万别对皇后说,就当什么也没发生,你也别放在心上。可是,毕竟说不出口,于是,他半是认真的说,“蓉儿,这件事先不要让皇后知道,朕一定会想办法的。你要给朕时间。就当是朕求你了,行吗?”
容珠此刻已经没有了所谓的心里反应。什么震惊,不甘,诧异,无奈,痛楚,怨恨,统统不重要了。但是,一个潜意识的疑问冒出来时,却让自己也吃惊不小,“皇上,难道你果真从来都没有喜欢过蓉儿吗?”
这似是哀求的话,让皇上不由得激灵了一下。他开始反省从容珠进宫以来的一幕幕往事。心中竟涌起无限的温暖。他不得不承认,他不能阻止自己面对蓉儿时的那份轻松愉悦。那种感觉是与面对张嫣时不同的。对张嫣,他唯恐爱得不够,唯恐失去,唯恐对方不在意自己。于是,他战战兢兢,他一味讨好,又故意刁难。只为了激起张嫣对他的爱而不是从。但对于刘蓉,他从来都是坦然相对,就像是面对自家的妹妹,无所顾忌,虽不会时时的渴望与之相逢,却在相对的每一刻,都体味着心底的舒畅。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喜欢吧。于是,他真诚的点点头,泪水忍不住滴下来,“蓉儿,朕喜欢你的。可是,朕心里已经有珠儿了,她不允许朕纳你为妃子,朕很为难的。”
容珠笑了。轻轻的点头,“足够了。皇上的一句‘喜欢’,足矣。今日之事,蓉儿不会泄露半分。不过,蓉儿提醒皇上,知情之人的嘴也要封好。最重要的,千万别让今日之事,出现在《帝王起居志》上。”
容珠感觉自己已经被完完全全的掏空了,变成了一副躯壳,没有灵魂,没有喜怒哀乐。她凭借着本能向外踱步,在她离开的瞬间,皇上再也忍不住泪水汹涌而下。
王之坤见容珠衣衫凌乱的出来,忙拉着她来到一处偏殿。给她披上一件宫女的衣服。又让她暂且在这里休息。容珠像玩偶一般服从他的安排。躺在榻上,竟然睡得很踏实,很香甜。梦境中,只剩下一片花海。
王之坤再来探视她时,容珠已经不在。想来该是回宫去了,便也没有多想,自行处理各种宫务去了。
容珠决定离开了。离开所有沉重的梦魇,寻找一个彻底的解脱。也许,仍旧抱有一丝奢望,也许,仍旧心有不甘,也许,是沉沉的牵挂,让她不能安然离去,她想着,倘若由检可以最后一次拥她入怀,她尚且可以无憾。虽然,她已经无力再面对由检的质疑,无法给由检一个交代。但是,她的脚步不受控制,她鬼使神差的还是来了懋勤殿。她没有费力的寻找由检,也许,她潜意识中更不希望能与他相见。但是,他们终究还是见到了。由检在水井边的偏宅里坐着,守着一室的瓶瓶罐罐、吊炉吊锅等物什发呆。这里曾经有过美丽的回忆,此刻想来却很不堪。也许由检的心里仍旧有奢望,容珠可以跑来对他解释,她与皇兄之间清清白白,他们从来都形同兄妹,他希望容珠可以抓住他的手,对她哭诉,她的心里只有他一个人,甚至骂他多心。如果那样,他宁愿再一次欺骗自己,去相信她。但是,她没有。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沉默着。她漠然的望着他,仿佛是在与往事诀别。由检不想再去求证什么来自取其辱。如果两个人总要有一个恶人,一个名义上的胜利者,那么,这个人该是他!
于是,他冷冷的笑了,憋足了力气说出一句话来,“你终于无话可说了?”
就在昨夜之前,容珠如果听到这句话,也许会大哭大闹,指着由检的鼻子骂他多疑,但此刻,她一句话也没有。
由检的心彻底绝望了。他不想再看眼前这个蛇蝎一般的女人。关于从前的一切,一瞬间变得十分可笑。他要从心底彻底的抹去记忆,并用一生的时间来抚平自己的伤口。他冲到桌前,一把抓起瓦罐。这个,他每日精心呵护的圣物,今日,他要与它诀别了。他高高的将瓦罐举过头顶,熊熊怒火在心内燃烧着,化为无穷的力量传到手掌之间,只听一声剧烈的响声,瓦罐碎裂满地,那条小金鱼扑腾两下尾巴,化为一缕青烟消失不见。
那一刻,容珠的心,终于也死去了。
十一月十五日这一天,张嫣在成逸殿照顾成妃。宫人通传,海子边上有一宫女投水自尽,下落不明。张嫣命人速去查访。同一天,小竹忧心忡忡的秘报张嫣几句话,张嫣闻言大惊失色,疾步出了成逸殿。回到坤宁宫,已经有数名宫女太监跪在那儿,听候审问。小竹呈给张嫣一双鞋子,张嫣当下感觉天地晕眩。小竹小荷见势忙扶住她,勉强让她安坐下来。张嫣支撑着仅余的绵力,命令道,“活着我要见人,死了我要见尸。哪怕把紫禁城翻过来,也要给我找到她。”
此后,大明后宫陷入空前的紧张氛围中。而此时,在紫禁城外,魏国公府邸,一间厢房内,数百名下人轮流侍候着容珠的饮食起居。自从醒来,她便莫名其妙的住在这里。她有一种错觉,这里除非天堂便是地狱,总之,不似人间。容珠的第一道饮食由十名丫头伺候她服下。先有三名丫头捧着银质的洗手盆,漱口盆,毛巾等物,一一伺候容珠做了餐前的净手仪式。接着,五名丫头捧来玉质的小碗碟三只,看上去盛着一些糊状的甜品。容珠被她们强行灌着吃进去几口。摇头说不要了。又有两名丫头捧来金制的餐后净手漱口的器具,逼迫着容珠完成了整个用餐程序。容珠忍不住发了一通憋在心里的疑问,诸如,这里是什么地方,谁那么没有好心非要救了她?既然救了她,为何要软禁她?吃一顿饭凭什么讲究这么多?……丫头对诸如此类的问题一律不答。倒是对她批评这顿饭不好吃,给予了回击:“郡主,您可真是不知足。您知道那三碗羹品的好处吗?第一道是蟹黄粥,那一碗粥要杀掉一百只河蟹做成的。那第二碗是百鸟蛋熬成的羹,是府上各种珍禽下的蛋,平日里,只有老爷夫人可以享有的。那第三碗是鲜果羹,所选用的果子都是大冬天里北方难得一见的珍果,是江南的地方官员快马加鞭进贡到府上的。就这么一顿饭,郡主还吃不惯,让我们奴婢以后怎么伺候您高兴了?”
容珠听她这么一说,更觉得可怕。想想以后如果在这里一直这么过下去,简直比死还难受了。这时,又有一批下人进来,伺候她沐浴更衣。依旧是一套繁琐的程序,豪华的阵势,奢靡的用度。终于被她们摆弄完毕,容珠站在铜镜之前,自我欣赏,倒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之感。她仔细的搜寻记忆,想通了:她此时的扮相与那群选侍们有几分相似。这又是何种缘故呢?来不及想,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又被众人簇拥着坐上了一架晶莹的玉辇。辗转前往了一处所在。期间,眼前缭乱而过的庭院、园林,让她迷惘中仿佛闯入了天宫。终于来到一处大宅前停轿。丫头搀扶她进入殿中。容珠当下目瞪口呆。这里倒是与当日自己身处的乾清宫南书房景致有异曲同工之妙。不同的是,坐在堂上的人,不是皇上,而是客氏和魏公公。他们身旁有一众人等侍立听差。客氏对容珠倒也客气,笑脸相迎。示意丫头把她按坐在一把金椅上,容珠便将一腔怒火都发泄出来,接连提出了多个问题。客氏边听边笑着咂嘴,啧啧叹道,“瞧瞧郡主这脾气,都要当主子的人了,还没有一点皇家的气派,真是扶不上台面!”
容珠一听尤为恼火,“你们到底要怎样?别指望对我使什么坏心思,我可是不怕死的,大不了再死一次。”
客氏故作嗔怒的样子,“哎呦,我儿子一片好心的把你救了,如今,我和魏公公又一番好意的给皇上一个台阶下,帮你们把那些丑事给掩埋了,你倒是好,不领情,不谢意的,怎么尽说些不知好歹的话来?真是让本夫人伤心那!”
容珠听罢,羞恨难忍。便要撞柱求死。丫头哪里容得她胡来,早把她牢牢的按住。
客氏道,“郡主也不必苦恼。唯一的办法,就是与我们合作,从此改姓埋名,认魏公公做义父,由我们送你入宫为选侍。这样,你也不必死了,万岁爷也不用为难了。多好的事!”
容珠冷笑道,“你们会有如此的好心吗?我从来不也同表姐一样,是你们的眼中钉吗?你们究竟要利用我做什么企图?”
客氏赞赏道,“以为你没脑子,原来,也有聪明的时候。不错,你表姐是我们的敌人,不过,你和她不一样啊。最起码,你不碍我们的事儿啊!这一点就比张嫣可爱多了。你放心,我们让你做的事很简单,也是你愿意做,有能力做成的。”
“是什么事?”
“我们要你宠冠后宫,让万岁爷不去理会皇后,更不要再缠着那个什么裕妃的小****!这么简单的事,你做不到?”
容珠黯然自嘲,“争宠一时,我做得到。要得到皇上的心,我没有那个本事。不过,很抱歉,即便我可以,我也不会去做。你们不要再打如意算盘了。我连生命都肯放弃了,你们还有什么资格来要挟我?”
客氏鼓掌大笑,“好!太好了!我倒是有点喜欢你了,看来,你这个女儿我是认定了。别急,等我说完下面的事,你再回心转意还来得及。就算,你当下不答应,我魏府还养得起你,你考虑多久都行啊。”说完,看看魏忠贤。魏公公笑着摇头,道,“你这妖妇,看把丫头吓成什么样子?咱家要收她为义女,只是因为从心眼里往外喜欢她这个孩子,怎么什么好话到了你嘴里,都变味儿了?”又冲容珠笑道,“丫头,你别在意,奉圣夫人有口无心,不妨事。你可以继续考虑,不同意也没关系,我魏府会一直奉你为上宾啊。……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这若是不回宫,很多事就说不清楚了。比如,这某些丑事,若是有人闹得沸沸扬扬的,皇后必然以为你是含羞受辱,投水自尽,从此,还肯原谅皇上吗?更重要的是,其中又扯上了一个信王,他知道了真相,恐怕也不好受啊。要说起这信王,咱家更是头疼。这个月十六十七日,也就是明后天吧,皇上要去懋勤殿探视信王,到时候,会有百名持械武士埋伏在那儿,偷袭皇上。当然,这群乱臣贼子肯定是不会成功的,一定会乖乖的束手就擒。被俘后,他们也一定会众口一词,说他们是受了信王的指使,助信王弑君以篡位自立。信王到时候,恐怕百口莫辩。”
容珠的脸失去血色,全身骨架一时间散开了。她仿佛看到了由检已经被扣上脚镣锁链,押入天牢。她怎能允许这件事发生?她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屈服了,暗暗叹服客魏手段的高明。她终究仍是逃不出他们的掌心。是啊,她可以无所畏惧的面对死亡,却不能对由检被人诬陷坐视不顾。但是,如果答应了他们,一朝陷入宫闱,她的一生都将是布满尘埃,挣扎在凄风苦雨之中,甚至千秋万代在青史上留下认贼作父的恶名。但是,她又怎能忍心不这样选择?罢了,罢了,就让她今生再一次为由检做一件事吧。也许,这将是最后一件了。
“只要你们肯放过他,不再陷害他,我听话。”容珠流泪了,为了祭奠她曾经拥有过的葱茏岁月,为了迎接她即将到来的晦涩人生。
客魏十分坦然的笑笑,仿佛一切都已经是预料之中,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容珠重申一句,“你们要答应我,放过他,不止这一次,而是永远都不要再有害他的想法。”
客氏道,“呦,瞧郡主说的,信王若不是真的想谋反,我们才懒得理他。大不了将来给他一块偏远的封地,让他自生自灭去吧。”说完,又笑个不止。
魏公公打断她,道,“妖妇,别笑了。这女儿都认下了,总要有所表示吧。”
客氏道,“这话不用你提醒。明儿,女儿入宫,一应用物非金即玉,绫罗绸缎,稀世珍宝,应有尽有。”
容珠只顾落泪,对于这以后客氏的教导听的不甚真切了。
天启元年十一月十七日,容珠以民间小家碧玉任氏即魏忠贤义女的身份再度入宫。皇上为避人言,未曾亲自召见,只下令任氏暂居成妃当日所居选侍宫,听候宣召。此事在宫中所引起的波澜,并不亚于此前容珠的失踪。这时的张嫣,依旧沉浸在痛失妹妹的内疚自责中。不料,魏公公带入宫中的新人任氏竟然越礼来坤宁宫求见皇后。张嫣勉为其难,仍是召其觐见。当下,坤宁宫一应人等,俱是如临梦境,皆生恍若隔世之感。眼前人当真只是个民间女子?抑或就是失踪的容珠?
张嫣忘了伤痛,并未考虑过多,便落下泪水,冲到容珠跟前,紧紧拥抱住她,“蓉儿,姐姐好生想你啊。”小竹,小荷忙过来扯她衣襟,将两人分开。小竹忙解释说,“娘娘,您不要思念心切,便误认他人为郡主啊。”不料,那任氏却已经泪流满面,双膝跪地,道,“这些日子,小妹让您受惊了。”
当下,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眼前人确实是容珠。但是,却没有任何人陷入失而复得的喜悦,反而皆用一种诧异鄙弃的眼神望向她:她不再是从前那个天真,善良,正义,直爽的容宪郡主,而是认贼作父,攀上高枝的任选侍。这期间,也许发生了许多事,但是,无论发生了什么,张嫣也绝不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在容珠身上。这比她知道容珠死了,失踪了,更不可以接受。以至于,此刻,她松开容珠,不由得倒退了数步。沉默了许久,她声音微弱的求证,“是你吗?真的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