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一生一爱(5)
这时候,听见了脚步声音和跪拜施礼的声音。小竹迎出去,才知道,是容珠带着小红等人来了,带来了许多礼物。小红命人将一些盒子打开,分别将礼物赏赐给坤宁宫的宫女太监们。容珠随同小竹进了张嫣的寝宫。容珠躬身施礼,眼睛就有些湿润。张嫣伸出手,示意她坐到身边。“难得妹妹还记得我的生辰。”
容珠哽咽道,“姐姐,你这么说,是在怪罪我平日里不常过来请安吗?后宫诸事烦乱,余昭容那边还要照顾周全了。”
“辛苦妹妹了。”张嫣道,“过来,一起吃了这顿饭吧。”
“好。”容珠欣然就座,询问张嫣病况。张嫣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碍,就是整日无力,有时候,头痛。吃点药也就过去了。”
这时候,小竹进来,却带来了一个人,张嫣、容珠一见,心中欢喜,这不是王之坤吗?于是,脸上都浮现出笑意。王之坤行了大礼自不必说。容珠道,“可是稍后皇上会来祝贺皇后千秋的?”
王之坤尴尬的笑了笑,道,“是这样,皇上他有公务在身。所以派奴婢来向皇后祝寿。”
“那贺礼呢?”容珠追问。
“啊……”王之坤趁着张嫣不在意的时候,给容珠挤了挤眼睛。容珠领会,便说,“看来,皇上是要给姐姐一个惊喜。那我也就不在这儿打扰了。姐姐,小妹就告辞了。”于是,便带着成逸殿的人出门去。王之坤也道,“娘娘,臣就是过来捎个信儿,说完了,就走了啊!”便也告辞。
王之坤出来以后,忙追上容珠,道,“哎呦,我的姑奶奶千岁!我要找的可是你呀!”容珠道,“什么事儿?火烧眉毛的样子?”
王之坤塞给她一本册子,道,“娘娘看吧,皇上要我把这个交给皇后,让她按照上面的记录,给那些承恩的宫女册封。莫说皇后现在已经不管这些事儿了,就是还管,今儿毕竟是她的寿辰,您说,让奴婢是怎么办!皇后见了,不气得吐血才怪!”
容珠浅浅一笑,“倒也未必。以表姐的性子,我看,她当下就会赐给这些人封号的。而且,会很平静。”
“哎呦,娘娘,您这话的意思,是要我真的就这么送去?”
“那么,你还要抗旨不遵?”
王之坤听了,当下跪了,“娘娘,奴婢求您了,按说,现在,这些事儿,是您负责的。您就随便给这些人升个淑女选侍什么的,然后,再让她们悄悄秘密的迁居选侍宫就得了!何必还去惊动皇后?”
“你怕皇后见了这册子不高兴,难不成本宫就乐得见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皇上放着三宫六院不理会,偏偏成日里头跟这些人胡闹,我心里就舒服了?”
王之坤哀求道,“娘娘宅心仁厚,就是奴婢真的报告给了皇后,皇后也必定是推到您这儿来的。您就行行好,处理了就是。”
容珠笑道,“算了。你起来吧。本宫也就是嘴上这么一说。让表姐难受的事儿,我也不愿意做的。就当你已经报告了她,她又授意我好了。册子给我,我自会处理的。你先回去吧。”
王之坤的脸当下绽开了花儿,把册子小心交给容珠,自己一溜烟的跑个没影儿。
容珠回了成逸殿,翻看着,不时的冷笑,“瞧瞧,这都是些什么人?不是戏子,就是下等宫女。这个更是离谱,御用监的喂马嬷嬷,三十岁了!皇上是要效仿宪宗老祖宗宠上个半老徐娘吗?”
小红道,“娘娘您不必气不过。她们虽说得了一夜的龙恩,不过,皇上再见到她们,恐怕早就不认得了。即便认得,也怕是要反感得不能,乐不得把她们一个个关到浣衣局里做苦工呢。依我看,娘娘您就把这些人归拢一下,统一赐封号为淑女,命她们迁往安寿堂自生自灭算了。”
容珠犹豫了一下,“是不是有些过分?罢了,还是让她们住到选侍宫里头吧。你现在就去办。”
小红拗不过她,也只好退下。不料,没过一个时辰就回来了,摊开两手,回报道,“娘娘这时才想起册封?一个个的都没了影儿了!一百多个人,暴病而亡的七十多人,死于鬼魅之术的十来人,还有几个掉水的,上吊的,总之,就找出了三个活口,其中还真就有那个喂马的嬷嬷,我呀,册封了她们三个为淑女,也命她们迁入选侍宫了。”
容珠纳罕道,“这么巧?一个个的都出了意外?怎么可能?”
小红冷笑道,“娘娘大约忘了,曾经有一个乳保易氏,她对皇后娘娘坦诚过,谁得了圣宠,就不会有好结果。您忘了?”
“你是说……”容珠摇头,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太残忍了,实在太残忍了。”她忽然想到了小余儿,还有她肚中的孩子,心内渐渐发冷,“那么,余昭容也免不了毒手?”
小红轻松的道,“大概是吧。”
“不!她不能有事的!”容珠的声音嘶哑了。
小红道,“娘娘只要尽了力,结果怎样,也只能听天命了。”
容珠知道,小红说的是对的。她怎么能与客氏抗衡?但是,她发誓,其他的任何人,她都可以不去管,但是,对于小余儿,还有她腹中的孩子,哪怕要拼尽了全力,她也要保护到底。想到这儿,容珠便去裕清宫探视余昭容。并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姐姐,你这肚子眼看就大了,我真的不放心。倘若,你迁到我成逸殿安胎,我还方便照顾你。”没想到,小余儿当下答应,“好好!求之不得!这就搬!”容珠笑了,便命下人收拾东西。冯尧也请求跟着一块儿去。容珠想了想,也只好答应了她。于是,一行人风风火火的,就把裕清宫又空了下来。成逸殿倒是热闹了,一时间,住进来三个主子。容珠居主殿,余昭容和冯贵人同居侧殿。
小余儿虽说怀了身孕,还是不改她的性子。说说笑笑,不时的把宫女们逗弄得哈哈大笑,鼓掌不止。冯贵人便从旁忙里忙外,为她打圆场。容珠看着眼前祥和的气氛,心中却是一阵叹息。不知,这样的日子,还能继续多久呢?
晚上,成逸殿总算安定下来。小红回说,已经把那册子还给了王之坤,并把大致情况也对他回复了。容珠听了点头,去侧宫陪伴小余儿自不必说。却说王之坤将册子归位,便有太监传他,说皇上在乾清宫嚷着要见他。王之坤忙马不停蹄的奔往皇上寝宫。
登时,惊诧。地上摆满了酒坛子,还有一些已经摔碎的酒器,皇上坐在其间,不住的灌酒,口中叫着,“把王之坤给朕叫来!他不陪朕喝酒,去哪里胡混了!王之坤!小东西!你在哪儿!陪朕喝酒!喝酒!”王之坤心疼不已,跑过去夺皇上手中的杯子,被皇上一把抓住,“小东西,你回来了!谁都不要朕了!你也不要朕了?”王之坤连连摇头,“没有,奴婢这一辈子也不离皇上身边。奴婢永远跟着皇上,伺候皇上。”
皇上痛哭流涕,“小东西呀,朕心里苦啊!你明白吗?”
王之坤不住的点头,“奴婢明白!明白!”
皇上又道,“朕无能,朕管不好一个国家,就连一个小家也管不了。朕当这个皇上干嘛?朕不当了!朕这就出宫去,朕这就叫上珠儿,让她陪着朕一起逃出去!逃得远远的,管他什么山海关战事,管他什么民乱,管他什么江山社稷,祖宗基业,谁要当这个皇上的,谁非把朕推到这个位子上的!爱谁当谁当去,反正朕不当了!珠儿!珠儿陪着朕一块儿走吧!珠儿呢?珠儿呢?怎么不见她来陪朕?”皇上死死拽着王之坤的手,拼命的摇晃。王之坤道,“皇上,娘娘她在坤宁宫啊,今儿还是她的寿辰那,皇上要见她,奴婢这就命人传她过来。”皇上喝道,“不行!朕亲自去找她!坤宁宫,坤宁宫在哪儿?朕这就去找她!晚了城门就关上了,出不去了!快!带朕去坤宁宫!快!”王之坤心中大喜,连连点头,便唤人准备车驾,直接前往坤宁宫。
此时,小竹小荷正要伺候张嫣就寝。两人为她褪去了外衣,换上了薄薄的亵衣。张嫣其实了无睡意。她将脖子上挂着的一块玉摘下来,呈在手心里端详,泪水不知不觉就流下来。在人前,张嫣很少落泪,就连皇上,也很少亲见过她流泪。她始终是那样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冷冷的,就像一块玉。小竹附在她的膝前,劝慰道,“皇上也许是真的有事耽搁了,来不了了。”张嫣苦笑道,“真的想不到,有一天,我也到了这种惜过往、泪满襟的地步?他值得我这样吗?”便狠狠擦去泪水,不料,泪水反而更加汹涌。小竹小荷也陪着她一块儿垂泪。小荷恨道,“皇上也太过狠心了些!听了几句流言就昏了头,竟把从前的温情统统忘了!娘娘您的为人别人不知,皇上还不清楚!真是气死人了!”
张嫣苦笑道,“倘若情比金坚,又怎会被几句流言蛊惑?自古君王多薄幸,我竟然以为,我们之间是个例外。其实,世上哪儿会有至死不渝的爱呢?我怎么会傻到了,对一个帝王付出真情?可为什么,偏偏在我意识到这些的时候,他已经不在我身边了。”小竹小荷听了,都趴在张嫣的膝下痛哭。张嫣猛然抬头,攥着玉佩的手已经举在半空,原本,下一个时刻,玉佩会飞出手心,掷地有声,碎裂成尘。可是,张嫣的手缓缓的放下来,紧跟着,两个丫头也抬起头,惊异的同时顺着张嫣视线的方向看去,瞬间的窒息,随即,都开心的笑了。不知所措的,爬到来人的面前,连连叩头,“奴婢扣见皇上万岁万万岁!”再看皇上,早已泪水涟涟。
张嫣终于无须再刻意的掩饰自己的泪水,她终于,终于可以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在自己爱过的男人面前。但是,爱过了,毕竟也痛过,彼此已经深深的伤了,伤口该怎样愈合?手中的玉没有落地,倘若已经摔碎了,是否心也就跟着碎了?心若碎了,灵魂又将安在呢?曾几何时,张嫣刻意的做着另外一个人,那个人没有血肉,没有情感,没有自我。那个人的存在就是为了“母仪天下”的虚名,为了千秋万代的荣耀。又是几何时,她也沦落到了要用泪水来挽回他的心,用柔弱的病体来惩罚他的罪?可是,他回来了,又会怎样呢?他又能留下多久?一夜,两夜?一年,两年?还是一辈子?张嫣突然觉得很孤单,从来没有过的孤单。虽然此刻,她被皇上紧紧的拥抱在怀里,听着他一句句的道歉。但是,她的意识是游离在体外的。她希望,她可以抓住一些东西,让她能觉得安全,让她从此以后,可以抗拒很可能再度降临的悲凉。自然的,她由生出强烈的渴望,希望上天赐给她一个孩子。那是完完全全属于她的,她与皇上的孩子。
对于夹在两人中间的那个一直存在的宫外之人,皇上刻意的回避着不再提起。不仅在人前,就是在自己的意识中,他也要将那个人彻底的忘记。就当一切从来没有发生,他依旧深爱着张嫣。更幸福的,更意外的,他终于知道了,张嫣不肯吐露的内心,原来,她也是爱着自己的。这个发现,令他有些飘忽,真的得到了吗?他依旧不肯相信的。原来,真的有所谓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是的,他做到了。
自此,大明后宫恢复了最初的平静。皇上游戏依旧,却没有再胡来过。后宫中皇后以下,依旧只有容珠和成君偶尔承恩龙榻。皇后对后宫的繁琐之事,依旧不过问,全权交给容珠料理。对于朝政,张嫣似乎也失去了从前的兴致,不再过问。与皇上在一起的日子,感觉似乎也有了些许的不同。也许,她更认可了自己的身份,不仅是明朝的皇后,更是朱由校的妻子。
转眼,中秋已至,皇上为奉圣夫人做了寿。张嫣没有亲往,倒派人送去了贺礼。这日后,不久,便到了庄太妃的周年祭日。后宫中,曾经与庄太妃交好的也就是张嫣和容珠,如今,尤记得此日的也只有她二人而已。这日晨起,容珠早早赶到坤宁宫,向张嫣请安后,两人一同前往慈庆宫。此前一日,张嫣曾与容珠谈过,请她说服由检,答应明年大婚的事。毕竟,这也是庄太妃最大的遗愿。容珠推辞了一番。终于,还是答应了。
庄太妃的牌位只设在慈庆宫的禅房,两人赶到时,正巧,遇上了由检。由检给两位皇嫂行了大礼,便请退。张嫣准了他。于是,由检自行回了懋勤殿。张嫣和容珠给太妃上了香,又跪下拜了三拜,便出了禅房。张嫣命王承恩带路,一行人前往懋勤殿。
张嫣检查了近来由检的学业,赞许的点头,见他衣冠有些不整,就对王承恩道,“王公公,信王的生活起居,您也要多上心。银子不够,可以去找这个大财主。”便指了指容珠。容珠尴尬的望向别处。又说了一些话,张嫣便告辞,并对王承恩道,“王公公,你且随本宫到园子里头转转。”王承恩先是不解,后来,便点点头,随着她出去。小竹小荷等也跟着出去了。室内就只剩下了容珠和由检两个人。
这样共处的时刻,任是他们两人,都曾经在梦中重温过,却不想,有朝一日,这样的日子,还会真切的发生在现实中。自从容珠入了选侍那一天开始,两人很难见面。偶尔的匆匆一瞥,却是每一个大型的场合,说些场面上的套话,或是彼此什么都不说。如今,可以敞开心扉,说些话了,却都沉默无言。
“小五。”容珠终于打破了沉寂。只是,这两个字如今说出口,此情此境,倍感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