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年刚过,旧历年又接上脚跟,喜庆的日子一茬接着一茬。人们对走在广州大街小巷里的洋鬼子早就见怪不怪,只是皮肤发色不同而已,一样的吃饭睡觉过节。有洋人没洋人,局势稳定还是混乱,日子不还得照过,又有谁能挡住时光的脚步?
旧历年刚过,下起了阴冷的雨。广州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春雨纷纷,只是今年特别的冷,特别的绵长,让从北方来的人亦起了抱怨,说这样湿冷的天气比北方的天寒地冻更可怕。北方的是干冷,而这种雨水带来的阴阴冷气,能渗到人的五脏六¸里,就如根根冰棍往心窝里扎。湿漉漉的地面让人不敢下脚,地面升腾起的薄薄水汽,仿佛一踩下去便会把过年新做的鞋子弄脏,还是呆在屋里好些。热闹的广州城一下子冷清下来,只有那些不得不营生的人穿着雨衣从城东奔到城西,还有些热恋中的青年男女撑着花伞徘徊在青石板巷子或珠江边寻找浪漫诗意,倒是给这份阴冷增添了些许景致与暖意。
阴雨天一直持续到正月十五,再不放晴估计大家连元宵节也没心思过了,还好老天爷赏脸,这天中午便停了雨,有了放晴的喜色,被雨潮霉了的人们立马涌到街道上晒晒霉气—阳光虽不大,晾晾也好。天气好转,人们的心情也好起来,喜气洋洋地忙着准备晚上的花灯,广州城一下子又沸腾起来,百货公司及各种商铺更是热闹非凡。人头涌动的还有刘大阔遍布广州城的各大银号,他的新旧银号里排满了队,刚过完年的人们纷纷把上一年积攒下来的余钱都存了进去。队伍排得太长,几个穿着制服的保安像模像样地拿着警棍在维持秩序。后面的人焦急地望着前头,眼看这天时越来越晚,别没轮到自己就下班关门了,于是拼命往前推。“别挤!别挤!排好队了!上头下了命令,今天刚放晴又是元宵节,一定保证让每一个人把钱存上再欢欢喜喜逛花灯去!别挤啊,别挤啊!”听到那个保安头头的话,骚动的队伍才渐渐平静下来,安心等候。
元宵夜,月眉没有去逛花灯。她在等刘大阔,刘大阔说好了今晚会过来,可是等到午夜才见阿德跑来说刘爷今晚来不了了,银号里忙翻了天。
“都过凌晨了,最好别来!”月眉早等焦了心,又落了空,便拿阿德出气。
“是,刘爷叫您先歇着呢,别累坏了身子。”阿德小心赔着笑脸,他不敢得罪刘爷跟前的这个大红人。
月眉睡不着,便到何仙姑屋里嗑瓜子闲聊。正说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芳姑从外头回来了。
“灯市热闹吧?”月眉问。
“哎哟,你以为我逛花灯去啦?说起来我自己也不相信。”芳姑一坐下就捶两条腿,一脸的酸痛样。
“我还估计着你被哪个卖花灯的拐跑了呢!这叫携款潜逃!我还正准备叫荣贵打灯笼找去呢。”何仙姑嗑着瓜子,打趣道。
“姑奶奶,你就是再给我十个胆,我也不敢啊。你不知道,这人多得啊!”她眉头一皱,诉起苦来,“先是到最近的那个银号,人多得把我吓跑了,我想西关那边银号多应该人少些吧,谁知更多!我绕了好几个地方,终于死心了,死守在一个地方等着,就这样站了一整夜,都要把我这条老腿给站断了……”
“呸,大过年的,别讨不吉利!”何仙姑啐了她一口,芳姑忙打了自己一下嘴巴。“这广州人也真是,花灯不逛倒去排银号,这可是前所未闻。”仙姑又笑道。
“逛完才来的也多着呢,有些还打着灯笼来,你说好笑不好笑。这人龙现在还没见少……”
“都存上了?”
“存上了,给,这是单子。”
芳姑递给何仙姑几张单子,何仙姑仔细看了看,随后拿了张给月眉,“这是给你存上的,你收着。”
月眉见上面的数目不小,收下了,又问:“存在刘爷的银号里?”
“那是当然,你不见刘大阔的那些银号啊,整个金库似的,广州人的钱都堆积到那儿了。说来还是‘春梦’的功劳,也是你的功劳,那个‘打通厅’一下子打通了刘大阔的财路……”何仙姑不屑地说。
“可不是,你不知道,连那些西关的妈姐都把辛苦钱往那里放,这刘爷,啧啧,不得了!哎哟,站得我都饿了,我给你们准备点心去。”说着,芳姑便往外走。
“这芳姑,自己饿了还说给我们准备点心。”月眉轻轻一笑,拿起手心里的瓜子又嗑了起来。刘大阔的事,她心里清楚着呢,当初为自己“打通厅”他可没少花钱,但也值了。这就像投资,一本万利。他对月眉的豪爽及显摆赢得了美人芳心,亦赢得了人们的信任,可谓一箭双雕。
“等开了春,慢慢天就热起来了,衣裳那方面,你多花点心思。”何仙姑像心不在焉地说,“慢则两三年,快则一年半载,等你那手艺真的成了气候,可也得让仙姑沾点光啊。”
月眉心里一热,“是,仙姑,我一定用心。”
“唉,多条后路是好事。月眉,不瞒你说,我也厌倦了这种地方。若有别的本事,谁愿意在这风尘里打滚啊,逼良为娼逼良为娼,虽说我们算不上什么良,却也是被逼的。我都四十了,早就残花败柳,没本钱也不在乎了。你正值芳华,本想让你好好做下去到时接我的班,我到乡下找个安静地方度过下半辈子算了,可是你不愿呆在这里,我也就不忍心看着你走我的老路了。趁过年这些日子我结算了一下,手头上的银子还是不少,饿是饿不死的了,我估计着,再过个半年,无论刘大阔要不要你,我们都离了这里到别处过日子去。你现在有手艺,想着应该能够撑下去,不然就先吃着老本再慢慢想别的办法。当然,刘大阔那里还是看你自己的主意,你要愿意多等他几年看是什么结果,仙姑也不拦你,只是仙姑去意已定,你要自己小心……”
“仙姑……”月眉轻轻叫道,泪水顺着脸颊淌下,“仙姑对我的好,月眉心里一直知道。”
“唉,怎么说都是看着长大的。再说,都是女人,自己不心疼着还指望着哪个臭男人啊。”仙姑拉着她的手,自嘲一笑。
“嗯,臭男人!”月眉破涕笑道。何仙姑也笑了,用手绢给她擦去泪珠。
“这日子看来要到头了。”
月眉坐在床边,一颗心就如窗外的月亮。云散月开,金黄的光晕洒满夜空,把万物照得饱满极了,温情极了。
这段时间真的好顺,跳舞大受追捧,做衣裳大受欢迎,和刘大阔定了情,现在仙姑还为自己准备了后路,这一切顺得让她有些不敢相信,亦害怕这是在做梦,怕梦一醒了一切都化为泡影,空欢喜一场。
这一喜一惊,她好一阵才睡着,睡得一点都不踏实,直到天微亮才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