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云躺了三天,日渐好转,慢慢地已能下地。何仙姑却是愈加严重,咳血的间隔越来越短,身子瘦得似把柴,摸过去尽是骨头。请了几个医生,都说是受伤太重,内脏出血,如果这血还不止住,只怕活不长。
“天杀的,下手这么重,连个女人也不放过!”月眉又恨又急,那些医生开的中药西药土方子都不管用,血还是一口口地吐,开始还是黑色的淤血,慢慢却是鲜红鲜红的,月眉、芳姑等人看着脸直发青。
春姑太摇摇头,把月眉拉到屋外,低声说:“不是我咒她,怕是长久不了,给她准备着后事吧,安安静静地走了也是福分……”她见月眉已是泪花盈盈,没再往下说,叹息着走开了。
“月眉,仙姑叫你。”芳姑出来叫,她忙擦干眼泪强装笑脸进去。
“月眉,来,坐。”仙姑招呼她坐在床沿,“我们娘俩好久没说过体己话了,今儿好好说说。”她一脸平和。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容亦祥。
“仙姑,你感觉好些没……”她握住仙姑的手。
“走到这分上,什么都看开了。月眉,还是谢谢你,没让我死在那种脏地方,死在这乡下,我已是心安,知足了……”仙姑的目光里没有一丝纷争,也许她真的看开了,人生,亦不过如此。俗话说“入土为安”,真能葬在这世外桃源乡野无争之地,也算她何仙姑的福分了。以前她总是做噩梦,梦到死无葬身之地,死后还要被众多男鬼争抢,尸骨难全。
“仙姑,你别说这些泄气的话,一定会好起来的……”月眉哽咽了。曾经有一度她是那么的憎恨何仙姑,恨她剥夺自己的青春与人身自由,恨她把自己推入那肮脏的火坑,只是慢慢她明白了,所有的女人都不得已,并不是她们就真的天生命贱只得做那见不得人的勾当,其中有着太多难以言说的无奈。这几年,随着渐渐地明白世事,她一次次地与仙姑顶撞想冲出牢笼,但亦一次次地牢记仙姑给她的教训与教诲,那是一个女人一步步走过来的人生历练,真金白银,不得不颔首。慢慢地,她的心里有一种视仙姑为母亲的情愫,虽然口中不服,但心里清楚。而仙姑对她,又何尝不是对女儿“恨铁不成钢”的心思?两个女人似乎相依为命,却又因为同性之间的某种微妙的东西作祟,反而像有层薄纱相隔难以零距离相知。如今仙姑时日不多,她自是心如刀割。
“好,我们不说这些伤心的话,说说以前吧……月眉,你小时就长得秀气娇柔,那时我就觉得红牌非你莫属,只是你那一颗心啊,一点都不安分,老是想逃跑,你还记不记得你跑过几次?”
“有三次吧。”
“就是啊,捉回来又跑捉回来又跑,总是不死心的样子,搞得我都要死心了,想着你要是再跑的话就不捉你了,可是你倒好,却不跑了……每次捉你回来都狠狠地处罚你,棍棒打,跪搓板,淋雨,想不到你这人还真犟,吭都不吭一声。后来想着你这脾性肯定是上不了台面的,便灰了心把你当粗重丫头使唤,谁知你还是像小荷花一样露出了尖尖角,出落得清水芙蓉般,教导的技艺也是一样不差。仙姑当初没看走眼,你果真是个好苗子……”
“仙姑,其实就是因为你把我当粗重丫头使唤,我才定了心呆下去,我告诉自己一定要精于技艺不被人看不起。”月眉想想年幼时的那股蛮劲,摇头一笑。
“这么说,倒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了。你这孩子,就是一根筋,这样很容易吃亏的。唉,这男人啊,可真是靠不住,再掏心掏肺的也是一个脸色就能要了老命,你以后一定要多个心眼。当然,仙姑不想你再回到那些地方去,那不是女人要过的活,想想我这一辈子过的日子,就不知要流多少辛酸泪了。月眉,你不是一直想着能够给自己的生活做主吗?以后啊,都得靠你自己了。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想仔细了,碰了钉子也怨不得别人了,仙姑想骂两句也骂不上了……”
“仙姑……”
“唉,我今儿也不知怎么了,就是想说话,好像一辈子都没说过话似的……”她笑笑,似乎要喝水,月眉端过杯子来让她喝了两口。“月眉,以后要遇到个合适的人,就好好地过日子。钱别贪得太多,够用就行。人啊,没痛没病的,开心就行了,要那么多的金银财宝绫罗绸缎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又带不到棺材里去,即使带去了到了下面也用不着了……”她瞪大眼睛看着屋顶,一脸的不甘心与悔恨,禁不住又埋怨起来,“都怪我,真不该把所有的银子都存到刘大阔的银号里,如今落得一场空,不然你要有了那笔钱,下半辈子也不用愁了……”一咬牙,又咳出一摊血来,月眉忙给她捶背。
“别想着那些了,那钱不存进去也会被那些官兵³家³走的,现在想来,那是我们躲不过去的一场劫难,只是便宜了那刘大阔。”
“你看吧,他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没人收他天也会收他!”
“仙姑,你这辈子有遇到过喜欢的男人吗?”
“唉,我这一生侍候了无数个男人,这也算是我何仙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了。喜欢的男人,当然有了……”
“是陈伯坤?”
“呸!那龟孙子也够格!我只是傍着他图个靠山而已。他虽没太大的权势,但也大富大贵的,再加上较为专一,本以为不会抛下我,到头还是失算了,哼!”她自嘲地笑笑,转而陷入了另一种回忆当中,脸色微红,竟泛着少女般的光泽。“那时我才二十岁,和你现在差不多的年纪,也是正当红,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月眉,这一点你就不如我了,我很会使用自己的资本,可是你却愿意把自己的本钱收着藏着,呵,所以我一辈子都搭在那风月场所里了,而你却想着另寻出路。那时多少王孙公子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啊,真真个千娇百宠的场面。唉,可是后来我偏偏爱上了一个穷得丁当响的白面书生。那时大寨里的规矩很严,是绝对不能够有熟客的,即与一个嫖客热恋,而不接待其他嫖客。亦不准倒贴熟客,不然会被赶出大寨,还不准被任何妓院收容,只能流落街边做低下的‘打炮女’。听说过杜十娘的故事吗?我当时就是既天真又大胆,效仿杜十娘要和真心人从良做贤淑妇人。我用自己的私房钱打点好一切之后,谁知那书生垂头丧气地来告诉我说家法不容,你说可笑不可笑。这时已经有眼红的阿姑把我倒贴熟客的行为告密给当家的,还好我聪明得紧,想着那书生没钱又没胆,即使真勉强跟了他也是受穷又受气,还是了结这段冤孽,就当做善事放过他一马吧,何必拖他下水。我当即便果断地将他扫地出门,然后继续接客。当家的见我有悔改之意又是当前红人,才没有跟我计较。这事之后我便明白了,什么样的命就吃什么样的饭,只是这碗饭照样要吃得丰盛又风光……唉,可是你知道吗,那书生真是让我动心,一表人才文采又了得,就是没投生在有钱人家,也没生个壮实些的胆,跟你比不得……”她说着,轻轻笑了起来。
“我这是心比天高,谁知道会不会命比纸薄?”月眉亦自嘲道。
“呸呸呸!大吉利市!赶快吐口水重新说过!月眉,仙姑打心眼里希望你能过得好一些,也算是对仙姑这悲苦的命的一种安慰及补偿吧。人家都说,母亲儿时或年轻时实现不了的愿望都想让女儿代她实现。你也算我的半个女儿,这点心愿想来应该还是能够实现的……”
“仙姑……”月眉唤道,紧紧握住她的手。
第二日,仙姑闭上了眼睛,安静地离去了。月眉她们忍住悲痛给仙姑换上新衣,梳好发髻,把仙姑体体面面安安静静地下葬了。墓地在后山上,与春姑太父母的墓地相邻。在烟花之地流连了一辈子的何仙姑,过世后终于可以享受一份清静了。
“仙姑走了,以后凡事都要靠自己了。”月眉心里想着,回头望去,坟头随风飘摇的白色飘带,像极了何仙姑平日里花枝招展款款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