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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凤儿大名叫徐凤志,是小学校的柳先生给起的名。小学校在镇子的东口,凤儿家住的陆家坡村在镇子西边。她十六岁时,家里来了个男孩子,穿着城里学生的学生装,还没长宽的前胸上尽是口袋。男孩子姓柳,叫天赐,到陆家坡挨家动员女孩子们去上学。这一带虽然贫瘠,但离洛阳不太远,又通火车,常常有稀奇古怪的新点子传过来。不过也只是些城里人读了书、吃饱了饭想出的点子,在这一带马上就变成了馊点子。所有人都对姓柳的男孩子说:我让闺女上学去,谁给我推磨、抱孩子呢?

他一家家碰壁,最后来到了凤儿家。凤儿一个人在家纺花,坐在门口的太阳里,跟来来往往赶集、下地的人们说话解闷。就是过往的村邻们把姓柳的男孩子如何碰壁的事告诉凤儿的。所以在姓柳的男孩子出现之前,凤儿心里已经对他有几分可怜。

“哎,徐凤志,”他走过来就直呼大名。

“你咋知道我大名的?”凤儿看着他,心里对他的可怜马上没了——人家一点不稀罕你的可怜。

“我爸给你取的名,我咋不知道?”他说。

这个细眉细眼、自带三分笑的男孩子就是小学校柳先生的孩子。他和凤儿同年生的,比凤儿大几个月。凤儿对自己的大名新鲜极了;这大名就像一件学生装,马上把她穿扮成了另一个人。

“你咋不上学?”他问。

“我这么笨,你要咱吗?”她笑嘻嘻地说。

刹那间两人都为这“你要咱吗?”红了脸。他们马上意识它在一对小儿女之间意义重大。凤儿的美貌就像这地方的钧瓷、牡丹、古董一样出名,但知道她家底细的好人家都不愿自己儿子娶她,因为谁都知道她爸靠洛阳铲过活,搂的尸首比搂的活人多多了。“四大缺德”排列为:“打残废人,踹寡妇门,操月子人,挖绝户坟。”凤儿爸徐孝甫干的,是最后这一项:那些古墓早就断了后人照应,自然都是“绝户坟”。不愿上徐家说亲还有一桩顾虑,就是徐家是从开封搬过来的,凤儿妈不是个纯种中国人,混杂了犹太人的血脉,所以凤儿算小半个杂种。

“来咱学校上学的,有比你岁数还大的。”

“我都老了!”凤儿说。

“你再不学更老了。”

她心里想;他可是老实,也不说“你老啥呀?正当年华!”她说的“老”有另一层意思,跟“你要咱吗?”是连一块儿的。他却想躲开那层意思,真往“老”上说。

“那我可真来上学了?”

“早上三节课,晌午饭之后,三节课。饭是各家自个儿带,也轮流给先生们带饭。”他急急匆匆地说。“一共俩先生,……”

“俩先生都缺钱花呀?”

柳天赐给凤儿不沾边的话弄得愣住了。

“要不咋挨门挨户让闺女们上学呢?”

柳天赐脸红了,生了大气,转身便走。在不远处他停下来,告诉凤儿他爹可是一分学费不收,就靠县政府那点津贴。

凤儿第二天去上学了,完全是为了柳天赐那一天的串门走户不至于完全白搭。她是班里年岁最大的,却得装得目不识丁,把小时读的三年私塾学的文字瞒住。她到学校更重要的一桩事是让柳天赐吃上她做的饭食,因此她天天晚上花很大工夫蒸干粮;蒸的不止是干粮,是手工玩意儿:肚里带豆馅儿的山羊、兔子、鲤鱼。

她知道柳天赐喜欢她。凤儿从很小就知道男人都喜欢她。八岁时一个远房舅舅带她出去玩,坐在带篷的骡车上,把她面朝自己搁在腿上,就那么脸对脸瞪着她,瞪了好大一会儿。便把嘴挤在她嘴上,差点把她憋死。凤儿从那时就明白:男人们对她的喜欢有时是很可怕的。

柳天赐对她的喜欢当然是一汪清水。她有时觉得这汪清水实在太清了,想撩撩它、嬉嬉它,把它搅和得稍微浑一点。

这一天她拿出一双新袜垫,往天赐面前一搁,问他:“你要吗?”

她眼睛明明问的不是袜垫。

那年她十七岁。天赐把袜垫接过去,脸红得成了雄鸡冠子。

过了几天,天赐的父母就请媒人到徐家来了。柳家是读书人,穷,天赐妈想找个凤儿这样的巧媳妇,里头外头都指望她去忙。有的女人再忙也忙不出名堂,就像天赐妈,这点她自己完全承认,所以觉得能忙得像凤儿这样头头是道,花也纺了,地也种了,实在是喜欢人,就不在乎徐孝甫的名声了。定了婚期之后,徐孝甫的花样来了,提出推延婚期。他说柳家的房太窄太旧,女儿嫁过去太受委屈,至少也得再盖两间房给一对新人住,他不在乎倒贴一点钱。徐孝甫没有儿子,就凤儿和一个远嫁的姐姐凤品,他是把凤儿当儿子养的,所以婚事不能太凑合。

柳家答应了徐孝甫。把婚事推到了第二年秋天。

而开了春的一天,徐孝甫带着凤儿乘了两站路火车,又赶了十多里旱路,说是要见一个老家开封来的乡亲。走过一片杂树林子,父亲说他得歇歇脚,点上一堆火,用随身带的洋铁小罐烧了些水,把干粮泡泡当午饭吃。徐孝甫有心疼病,什么都得热着吃、烂乎着吃,凤儿便忙着四处跑,去拾干了的枯枝,又去远处的小河沟里打水。等她回来,林子里不止是徐孝甫一个人,还有一个山西口音的汉子,他说自己是盐贩子,去镇上盐号收账把路给走迷失了。凤儿一眼看出这人不是生意人,不圆滑,也不活络。她心想父亲又要背着她掘谁家祖坟了。

饭后三人一块儿走路。盐贩子在镇口和他们分了手。徐孝甫一下子看定女儿。

“凤儿,刚才那货不是贩盐的。”

“知道。您老会跟盐贩子那么本分的人来往吗?”

“那你看他像干啥的?”

“打手。”她知道那货还在不远处盯着她和父亲。

“没差多少。”父亲说。

“你赖人钱了?”女儿说。

“这回不是。是前些天和你陆叔他们敲疙瘩……”

“您不是不敲了吗?你咋答应我妈的?我妈临死让你起誓……”凤儿说一句,步子往外迈一点,像是要挣脱这道血脉关系。父亲爱孩子的母亲、爱凤儿、爱凤儿的姐姐,也爱好吃的好喝的。他最爱的就是看着女儿们和老婆跟他一块儿享受好吃的好喝的。他其实是个见什么爱什么的人,见了可爱的小猫小狗会爱得舍不得走开,见了头好牲口也会在周围欣赏半天,比买主和卖主都热闹。所以凤儿虽不是个阔人家的千金,但想要的父亲多半都给她买来。凤儿却不知应该想要点什么。人家说镇上谁谁的闺女穿了双花样时新的皮鞋,凤儿会在心里说:“要我就省省。”本来人家不去看她的麻脸。皮鞋“嘎噔嘎噔”来了,都先把她脸上的“花样”看了,再看她脚上的花样。凤儿一想到父亲有可能把他那贼性传给自己,就对父亲所有的亲热马上结了冰。

“这不是想给你多置办点嫁妆吗?”徐孝甫朝女儿一步一步又靠过去,就怕父女纽带给挣断了似的。

“我可不稀罕!”

“那也不能比你姐的嫁妆少……”

“咱回吧。”女儿拉住父亲。“你这就跟我回!”

“回不了啦!闯大祸了。你还想有个爸不想?……你不帮帮你爸,这就要没爸了!”

父亲和女儿两个人在熙攘的集市上走得分分合合,父亲一张青黄打皱的脸上全是对女儿的孝敬。

“就是那晚上和你陆叔敲疙瘩,撞了鬼,叫人逮着了……”父亲说。

徐孝甫把前后向凤儿说了:他中了埋伏。中了丘八的埋伏。某个丘八大官暗中盯上了他。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你爸的脑袋没让他们敲了疙瘩,全仰仗你爸这点手艺……”

逮徐孝甫的人要他答应去敲一个疙瘩,不然就让他在牢里住下去。凤儿明白父亲带她出来的目的原来在于此。听姐姐凤品说过,凤儿六岁就是父亲盗墓的帮手,只是凤儿自己不知道。六岁时她站在田间一个小丘上,突然头晕目眩,身体化成水似的软,动弹不了。父亲见她小脸青了,赶紧踩着满地红薯秧跑过去,她却已经昏死过去。抱住她很久,她才有了阳气。问她怎么了,她说好像给陷进去,直往下落,下头黑漆漆的,没个底。徐孝甫在凤儿待过的地方琢磨了半天,到了晚上他想明白了。他听老人说过,阴气最重的人一站上坟头就接上了墓道的阴气,就会发癔症。墓越古,癔症发得越厉害。姐姐凤品告诉妹妹,父亲就从她站着头晕的地方下了洛阳铲,挖出了个汉代古墓,可惜给盗过了。从此父亲相信凤儿是个带三分鬼气的闺女。姐姐凤品一跟妹妹争吵,就说凤儿的姿色七分是人间的,三分属阴间的。比凤儿年长五岁的凤品对妹妹从小占据父亲不近情理的偏爱心受伤害,但凤儿很明智,她知道父亲对她偏心眼是因为她无意中做了他的法宝;他把她看成了个小合伙人,尽管他一厢情愿。

“您是要我给您再昏死一回?”凤儿笑眯眯地逗父亲玩。

“你不愿意你爸蹲大狱吧?那是个旅长,说我在他地盘上盗墓!他有枪有炮有马有车;他枪炮打哪儿地盘就圈到哪儿!”

“您住大狱我天天烙油馍给您送去。”她还在逗他。

“凤儿,小姑奶奶,爸才求过你几回?拿得准的事,爸啥时劳你姑奶奶的驾?”

父女俩在镇上找了个店住下来,佯装出去各村跑着收购桐油籽。俩人知道那个跟踪的人就在不远处,所以话也不多说。徐孝甫按他预先算好的地脉、水脉、石脉,再来看山坡态势。夫人生前多病,卧的时间比坐的时间多,一张美人榻上她消磨了最后几年。大凡造墓,最好的地势是坐北朝南的罗圈椅地势。徐孝甫看了一阵,发现山梁在山凹后面,隐隐约约是个美人榻。他把方位框定下来,然后开始细细察看树群。凤儿突然发现自己对父亲正做的事深深着迷。父亲不是个简单的贼;他每掘一座墓都要先做足学问。他会一卷一卷地读书,一点一点寻访地方人物志,只要不超过五百年的墓,墓中尸骨生前的大致生活习性他都能推演出来。他告诉凤儿,他要找的这堆尸骨生前常思念江南的家乡,弹琴总弹采桑小调。又是命中缺水的人,从她字里一个淼可以看出来。

“是个娘娘?”凤儿问。

“二品巡抚夫人。”父亲回答。

“啥时葬的?”

“明朝宣德五年。”

凤儿有些懂父亲的门道了。一个受宠至极的夭折的巡抚夫人会葬在能看见或听见河水的地方。在她的墓前墓后会栽几棵江南的桑树。最后一代守墓人也是忠实主人的,他们在断了饷银几年之后,在一个大荒年离开了墓园。

应该是墓穴的地方没有任何植过桑树的痕迹。但此处的南边确实有条河,夏天水大时,水声这里也听得见。

父女俩转悠了两天,徐孝甫不时停下来,看看女儿,凤儿的脸色好好的,不是和阴间接上气息的样子。

“别看了,我头不晕。”凤儿揶揄地说。

又找了一天,那个盯梢的人都腻味了,从暗处跑出来,也不再装扮盐贩子,肚皮上掖的两把盒子炮都露了出来。这回是他说:“回吧?”他虽然是在问父女俩,样子是没商量的。他可是要急着交差了。

回到陆家坡村,徐孝甫还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隔一会儿就问一句:“会是我估算错了?”

“拉上我也没用,您老还得在大狱住下,还得我送油馍。”凤儿说。

“我估摸的事,十有八九错不了……”

“爸,你说盗墓是不是也和抽大烟似的?有瘾?”凤儿这时并不是在拿父亲取乐,她发现自己和父亲在下洛阳铲启出土的时候,心在腔膛里跳得锣鼓喧天。她尝过各种喜悦,但这种掺和着惊悸、恐惧、未卜的喜悦,更合她的口味。难怪人说偷东西的人和偷情的人都不是只图偷到了什么;只要去偷,就有乐子了。

第二天听说柳天赐中了壮丁签。刚刚做了教师的天赐按说是免役的。凤儿把父亲为她准备的嫁妆钱全拿了出来,准备托保长去行贿。保长是个和善窝囊的老头,跟凤儿说,假如她的那点大洋就够打点,事情就简单了。他暗示柳天赐不知碍了谁的事——碍了一个大老总的事,这才要破例拿他去充军。

柳天赐要随军队开拔的头天黄昏,凤儿见到了他。

“咱跑吧。”她说。凤儿可以非常野。

“我爸妈不就落他们手里了?”天赐说。

“全跑!”她看着天赐的眼睛能把墙都瞪出洞来。

“小学校能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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