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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跃进的前一年,陈池龙刚好满42岁。
那是一个黄金般的年龄。大干事业的年龄。陈池龙只觉得浑身是劲,却没地方使,没地方发泄。很长一段时间,陈池龙一直觉得自己身上涨涨的,热乎乎的,像随时要炸开来。又总觉得自己像还有什么事没去做似的,整天心神不定,魂不守舍。他想不出这到底是什么原因。他先是怀疑自己得了什么病,不然的话不可能像热锅上的蚂蚁那么挠人,那么让人寝食难安。过后认真想了想又很快把自己的怀疑给否定了。理由是:如果是生病,最起码得有几种表现症状,比如要么发烧,要么身上哪里有红肿疼痛,要么大小便不正常,要么出现一些不适的症状。但问题是所有这些症状,他都几乎不存在,他简直壮得就像一头牛。既然这样,要说得了什么病那就实在有点牵强附会了。
后来,陈池龙终于觉出自己其实什么病也没有。他发现自己是在想女人了。而且想得很厉害。他开始经常遗精。遗精的原因往往是在梦里梦见了任雯。于是,他不顾一切地朝任雯狂奔而去,然后和任雯首尾交叠,然后就觉得像有一发炮弹从自己的下体呼啸而出,不偏不倚正好打中了任雯的下体。遗憾的是他还没来得及体会炮弹飞出炮膛的快感,还没来得及体会鱼水交欢的乐趣,他就已经从睡梦中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的下体温温的,粘粘的,湿湿的,不用多想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遗精了。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有多少年没遗精了。遗精是年轻人的事。他为自己的遗精感到心情激奋。但这种激奋时间非常短暂,前后只持续不过几分钟时间。随后,他便陷入了一种长时间的孤独和伤感之中。
他知道,任雯并没有像他在梦里所见的那样,如期而来,而他,也不过是朝天空胡乱打了一发流弹。
每回遗精接下去的好几天时间里,陈池龙会变得很慵懒,情绪变得很低落很消沉,脑子里一直摆脱不掉任雯的影子。事实上,随着时间的一年一年过去,连他自己都已经觉出要等到任雯似乎已经是一件非常渺茫,完全不太可能的事,但他仍然还是非常固执地想着她,非常自信地认为总有一天,任雯会如他们所约,来到他的身边的。他没有任何理由不要等她。任雯成了支撑他生活和工作的坚强的信念。身为一县之长,他日常的工作毫无疑问忙得不可开交。工作常常会使许多个人的小事变得微不足道,但是陈池龙在忙乱的间歇中,却仍然要常常想起任雯。他不可能不想任雯。他想,任雯已经成了救治他的药,不想她,他就会心里难受,他就要死去。
过去一点也不关心政治的陈池龙也开始关心起了政治。尤其是国际形势关于朝鲜方面的报道。只要报纸一来他就逐条逐条看着,认认真真的。他希望在那些报道里能够找到有关任雯的消息。
陈池龙长期打光棍在县政府机关已经成了大家工作之余谈论的一个重要话题。大家不管在说什么,说着说着就说到陈池龙的事上去了,都觉得他实在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依他眼下的条件,要找个把条件好的女人不是没有,天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非要苦苦等待那个已经没有了任何消息的皖南姑娘?
议论归议论,机关里却谁也不敢当着陈池龙的面提起他个人的事。他们还没有那么大的胆量。全机关只有一个人敢,她就是叶玉萍。
叶玉萍几年前曾经跟陈池龙一起参加过筹建飞机场的工作。后来,因工作需要,从乡妇联调到了县妇联,当了县妇联副主任。关于陈池龙的事也知道得多了,心里总算明白了过来,想着,难怪呢!当初介绍张丽仙给他,他打死都不要,原来他心里还装着一个皖南姑娘呢!叶玉萍自认跟陈池龙有过那段工作经历,是老熟人了,她完全有责任去跟陈池龙说这件事。
在机关里,只要一碰到陈池龙,她就要把他给拦住,然后给他泼冷水,说朝鲜战场都结束这么多年了,他要找的那个女孩子要来早就来了,还会等到今天?说了一大堆,目的就是要让陈池龙死了那条心,把心收回来好好组织一个家庭过日子。接着,便热心要给陈池龙介绍一个。介绍来介绍去,仍然还是县机关医务室的那个张丽仙。陈池龙一听头就大了。连说不要不要不要,已经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你为什么总是爱把她硬推给我?叶玉萍笑笑说,这话你说错了,怎么能叫推呢?这话要是让张丽仙听到,不知道人家该有多伤心!张丽仙有什么不好?人家关键是在感情上曾经受过挫折,要说长相,哪一点不如人家?其实,你可以先接触接触她,你连接触都没接触,你怎么就好拒绝人家呢?人家对你可是有情有意的。自从上回建飞机场后,这些年谁给她介绍对象她都不要,人家还不是在等你吗?
类似这种话题,陈池龙每回在机关里碰到叶玉萍,她都要拦住他喋喋不休,说个没完。弄得陈池龙哭笑不得,说什么都不是。一回,在机关大院里,叶玉萍把陈池龙给拦住了,带着几分诡秘对他说,你是不是听到人家说张丽仙什么了?陈池龙说,没有呀!叶玉萍说,我可跟你说,人家可是才刚刚谈恋爱就跟男的吹灯了。人家至今还是一个黄花闺女呢!
这句话陈池龙听了相当反感,觉得太可笑了。心里有几分讥诮:你怎么知道人家还是一个黄花闺女?你凭什么!你是不是又要让我啃人家啃过的苹果?
叶玉萍却偏偏热心得让陈池龙受不了。好像不把两个人搞到一块不罢休。有好几次,她都把饭菜准备得好好的,想请陈池龙和张丽仙到她家里吃饭,没想都被陈池龙推了。气得叶玉萍当着张丽仙的面大骂起来说,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个县长吗?要是把那顶乌纱帽给摘下来,就是乡下的农民大娘也看不上他!她劝张丽仙别去理这种男人,越理派头越大了。她让张丽仙耐心等待,总有一天,她会让陈池龙乖乖地向他求婚。
叶玉萍其实并不知道张丽仙的心思。张丽仙虽然对陈池龙心存好感,也看出陈池龙除了脾气暴躁一点外,确实是一个很不错的男人,但是已经有过一次恋爱的挫折和教训,对那段过去她至今仍心有余悸,一直有一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担忧。在对终身伴侣选择的态度上,便表现得尤为慎重,宁缺勿滥;宁愿一辈子独身,也不愿意重蹈过去的覆辙。更何况,她早就听人说过陈池龙在对待女人的操守方面非常苛刻。而她,又刚好有那么一段恋情,他能理解她,原谅她吗?当然,所有这些叶玉萍是不知道的,她对叶玉萍的拉郎配只觉得又好笑,又无可奈何。
其实,不管是陈池龙或是张丽仙,他们都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去考虑自己的事情,不久,一场轰轰烈烈的大跃进运动开始了。
1957年11月,毛泽东率领中国共产党代表团赴苏参加十月革命胜利40周年大典和在莫斯科举行的世界各国共产党代表会议。
11月8日,在富丽堂皇的莫斯科会议大厅里,毛泽东也登上讲台,他环视着四周不同肤色的世界各国共产党代表,以他特有的浓重的湖南口音侃侃而谈:中国人民是想努力的,中国人民政治上、人口上说是一个大国,但从经济上说还是一个小国。他们想努力,他们非常热心地工作,要把中国变成一个真正的大国。15年后,苏联可以超过美国。我在这里宣布:15年后,我们也可以赶上或超过英国。因为我和波立特、高兰同志谈过两次话,我问过他们国家的情况,他们说现在英国年产2千万吨钢,再过15年可能爬到了千万吨。中国呢,再过15年可能是4千万吨钢,岂不超过英国吗?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无敌于天下了。
毛泽东的那场演讲,实际上已经预示着在中国酝酿多时的“大跃进”将正式出台。
几个月后,一场空前规模的大跃进运动在全国轰轰烈烈地展开。当事隔22年后的1981年,中共中央十一届六中全会上作了一个总结。其中提到由于社会建设经验不足,对经济发展规律和中国经济基本情况认识不足,更由于毛泽东同志、中央和地方不少领导同志在胜利面前滋长了骄傲自满情绪,急于求成,夸大了主观意志和主观努力的作用,没有经过认真的调查研究和试点,就在总路线提出后轻率地发动了大跃进运动和农村人民公社运动。使得以高指标、瞎指挥、浮夸风和共产风为主要标志的左倾错误严重地泛滥开来。
发射高产卫星,成了大跃进中顶顶重要的一件事情,全国浮夸虚报风之烈,到了使人瞠目结舌的地步,亩产量在报纸上不断翻番。8月22日《人民日报》报道:安徽成为头一个实现早稻千斤省;8月24日,江苏省宣布成为第二个早稻千斤省;8月29日,湖北省宣布成为第三个早稻千斤省……
军入出身的陈池龙在战争年代平时最愁的就是没仗打。到地方工作后,他最怕的就是一坐几个小时,不死也不活最终还是要把你拖死的机关工作作风。现在好了,要搞大跃进了,那种感觉跟战争年代接到战斗命令几乎没什么两样。从大跃进一开始,他便对这场谁都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的运动倾注了无限的热情。根据省里和地区的布置,县里立即召开县区乡三级会议,传达中央和省里关于农业和农村各方面工作在12年内都要按必要的可能实现一个巨大的跃进的精神。他在会上说,人家都能做到,难道我们就做不到?好,你要是做不到也行,那你只能给人家当孙子!
县里还为此制定了一个大跃进的高指标。具体指标是,粮食总产量要求在年初6亿斤的基础,突破10亿斤大关,要求争达11亿斤;钢铁产量的指标定为1万吨,而全国当年度的钢产量计划是1070万吨。
那些日子,陈池龙把个人的事一整个扔在了一边,一个心思就是工作。他几乎天天都要下乡。今天这个村,明天那个村,吉普车乡道小进不去,他干脆带上一拨人一个村接一个村地跑,结果弄得随行的人一身疲惫,都埋怨说照这样没完没了跑下去,不把腿跑断那才怪呢! 陈池龙说等跑断了腿你才有资格说这话,腿没跑断你就得给我跑下去。
1958年的中国,大家像是一起中了什么邪,干什么事都糊里糊涂的,只要能让钢铁和粮食产量上去就行,头脑狂热到常人无法理解的地步。夏种时,全县机关各单位干部职工全部出动轮班昼夜用农用盐炼土化肥,对水稻秧插则提出高度密植,株行要求4×2寸和5×2寸,深度1.5寸。各亩水田要求亩插7500株。除了高度密植外,还在晚稻临孕穗花期推广移亩并丘,实在怕太密便给晚稻“理发”,也就是把稻叶全部剪掉,光留个稻秆和稻穗。好像这样一来,亩产就可超千斤了。
没想还真的出现了奇迹。县里专门成立了一个“验收检查组”,对收割的粮食进行验收。晚稻登场时先是山区片的,一个村“倒种春”放出亩产7721斤的“大卫星”。接着平原片的,一个村放出万斤以上的更大“卫星”。再接着无论是山区、平原或者沿海,有数不清的乡村早、晚地瓜、花生也相继放出大大小小的“卫星”。
陈池龙注意到,在那些“卫星”村里,也有他的家乡龙潭村。
除了粮食,全党全民大办钢铁的热潮也同时掀起。按照分工,县委王书记主抓大炼钢铁。陈池龙则主抓粮食。省里要求,为确保全国钢产量1070万吨的完成,闽中的1万吨钢产量1公斤也不能少。农民加军人出身的陈池龙,实际上对工业一窍不通,更不懂得1万吨到底是一个什么概念,一切由着王书记去,反正又不归他管。短短几天,全县共有50万的工农大军投入大炼钢铁的战场,到处是炼铁的小土群。没有煤就发动大家上山砍树,烧炭;没有铁矿石就发动劳力上山找铁矿,下海洗铁砂,并成立洗砂指挥部。同时发动群众捐献废铜烂铁,当炼铁的“引子”。各机关学校都把大铁门卸了,换上了木头门。
陈池龙看王书记那边干得热火朝天,只担心自己的粮食上不去,天天苦着,喊着,催着。直到有一天,一个农民老爹找上门来,诉说大炼钢铁把他给害苦了时,陈池龙才开始发现这一阵子自己的头脑确实有点发热了。
那个农民老爹告诉陈池龙说,他的儿子是乡下一个村的支部书记,为了完成炼铁的任务,他儿子把家里原先的一个小铁窗砸掉不说,就连家里的铁锁、铁面盆、铁锅、铁勺,凡是沾上铁的家当全给砸掉炼铁去了。弄得一家人连吃饭的家伙都没有。农民老爹说,这哪里是炼钢铁,是劳民伤财,是逼着我们农民去上吊!
陈池龙有点不敢相信,他说,还会有这样的事?真是岂有此理!农民老爹说,我的儿子明明说是你们让这样干的,你倒装蒜了,你们上头要是没发命令,我儿子他们还会那样做吗?
陈池龙说,误会了!误会了!我们号召大炼钢铁,可我们并没有叫大家回去砸锅砸盆去炼钢铁。
因为炼铁这一摊归王书记抓,送走农民老爹,陈池龙当即给王书记挂电话,没想王书记的秘书告诉他说王书记有事去福州了。陈池龙只得让政府办公室给那个村支书打电话。通知让他到县政府来一趟。一见面,陈池龙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吓得那个村支书连头都不敢抬起来。临走的时候,陈池龙警告他,要是再胡来,我把你这个支书给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