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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池龙真想一甩手走人不干了。
他一气跑到机关事务管理局那里办理辞退手续。一办才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事务管理局的经办人员从来没有遇过这样的先例,说什么也不敢给他办粮食转移证明。陈池龙眼睛一瞪说:“为什么?!”经办人员看他气势汹汹的样子,说:“我们不敢办。”陈池龙说:“我叫你办你就给办,有什么不敢?”经办人员一肚子的委屈,她请陈池龙能够理解她,她说那是制度。她实在不敢私自作主张。陈池龙只得跑去找管理局局长老郭,老郭跟陈池龙认识,平时地区开会什么的经常在一起。陈池龙提出要辞官回家让他感到非常惊讶,说:“哪有县处级干部自动提出辞退的?听都没听说过。”说什么也不敢给陈池龙办手续。陈池龙气得跑去找周映丁。
周映丁正在接待客人,秘书安排他到接待室先坐着。等周映丁送走客人,也不等秘书安排,陈池龙已经一头闯进了周映丁的办公室。周映丁其实早就知道陈池龙来的目的,没等陈池龙开口,他已经先表态了。他说:“不行!那是不可能的。你现在已经不是一个普通干部,你是一个县处级领导干部,还是一个老红军、老干部,你这一辞职,你知道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吗?人家会怎样议论组织,怎样议论地委?说我们在陷害老红军、老干部,这个后果我们可担当不起!当然,你的问题已经很严重,但是我们仍然要慢慢教育你,改造你!一年不行,两年;十年不行,二十年。反正要把你的错误思想彻底转变过来。”又说,“你先安心回去上班,如果工作岗位不合适,我们会重新考虑。”
周映丁几乎容不得陈池龙作任何辩解,就已经把他挡到门外去了。陈池龙心里窝着火,却没地方发。
几天后,地委做出决定,调任陈池龙为地区宗教事务管理局局长。宗教局是二级局,正局长才是副处级。地委在任命书上局长的后面加了一个括号:正处级。谁都知道宗教局是一个无职无权的单位,地委的意图实际上就是让陈池龙去那挂个虚名而已。陈池龙有点哭笑不得,心想:让我这个光棍去管和尚尼姑了,你地委真毒,亏你们想得出来。任命书下来几天了,陈池龙也懒得去报到,所有的迁转手续都是宗教局的办事员给办的。
陈池龙在宗教局一呆就是6年,这6年里,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周映丁已经三跳两跳调到省里当了省委副书记。马超也调到省里任省人大副主任。就是过去陈池龙的那些部下,这下也一个个都提拔起来,官当得比陈池龙要大了。陈池龙并不关心仕途,仕途对他来说一点也不重要。什么重要,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作为宗教局的局长,他常常要跑寺庙尼庵,天天跟那些和尚尼姑打交道。青灯古寺,佛界禅境也没能使他的心境平静下来。他的脾气已经变得很古怪。他几乎和所有的朋友都断绝了来往,一点也不想跟他们打交道,他有意把自己封闭起来,拒绝外界的所有活动。
没事的时候,陈池龙也会想起九红,想起张丽仙,想起已经没有任何下落的任雯。每当这个时候,他心里就会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情。说不出到底是内疚呢?还是其他什么。
自从跟张丽仙离婚后,他几乎就没再见过她。一次陈池龙带几个部属到有关寺庙去了解僧人的生活情况,主人顺便带他们到各个佛殿转了转,转到观音殿的时候,陈池龙看见一个女香客跪在香案前烧香。从他站的位置,他只能看到女香客的背影;但他却一眼看出那个女香客正是张丽仙。陈池龙不禁傻了。在这种地方碰到陈池龙,张丽仙显然也感到很意外,一时心里慌乱得很,不知说什么好。两人就这样四目相对了一阵后,陈池龙正想过去问候一声,张丽仙却已经扭头逃一般跑了。那是他们离婚后,陈池龙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她。陈池龙并不知道,因为他和张丽仙的离婚,大家在议论陈池龙的不是的同时,几乎也都在议论张丽仙的不是,唾沫差不多要把她给淹死了!离婚给张丽仙的心灵带来了巨大的伤害。离婚后,她就调回闽中县去了,她本来想只要躲开地区,躲开那个是非之地,事情就会好起来;没想回到闽中还是没法让她躲掉那些非议。她依然时时处在那些非议的包围之中。此时,她已经决定远离闽中,到宁夏投奔她姐姐去了。
九红也一样。自那次儿子陈冬松住院见过她后,陈池龙就再没有见过她。就连陈小小和陈冬松也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他们。倒是那年陈小小要出嫁,她带那个男的到机关里来找他。那天,他正好下乡去了,不在。陈小小就给他留了一张字条,告诉他说她要嫁人了,男的是一个当兵的。部队在安徽,结过婚她就要随他去安徽了。女儿希望在她结婚的那天,作父亲的能够回去一趟,给女儿祝福。陈池龙下乡回来看见陈小小留的字条,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的感情。女儿结婚那天,他并没有回去。他去街上转了半天,最后买了一条苏州真丝围巾,两双女袜和一面镜台,然后托人带回去。他也不知道女儿到底喜不喜欢,反正那是他的一片心意。不知道为什么,随着年龄越来越大,他骨子里的那种亲情也变得越来越浓。两个孩子从出生到长大成人,他几乎没有真正关心过他们一回。后来,两个孩子中学毕业了,打电话要父亲替他们在城里找份工作,他在电话里一口回绝了。他说不能搞特殊化,让他们自己找去。现在想来,他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他们。
陈小小要离开闽中去安徽的那天,她带着新婚夫婿又一次来地区机关找陈池龙。那天,陈池龙正好在,他看女儿的脸上挂着灿灿的笑,女婿的表情则很恬静、很满足,就知道他们的小日子一定过得很幸福,心里不由得感到宽慰。他问女婿:“部队在安徽哪里?”女婿说:“在安徽太平。”陈池龙听后差点没跳起来。心想怎么会那么凑巧呢?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句说:“你说在哪里?太平?”女婿说:“没错,太平。”陈小小知道父亲当时的部队就在太平,并且还爱上了一个太平的姑娘,她觉得这时候再提起太平实在有点不适宜,正愁着要如何转移话题,陈池龙正好也不想就这个话题再说些什么,他只淡淡说了一句:“太平好,太平是个好地方!”
女儿女婿走后,陈池龙对自己刚才的那句话玩味了大半天。毕竟,太平给他留下了太多美好的和伤心的回忆:任雯就是太平人呀!他想,如果有机会,真的应该再去太平走走。也许,他这一生中最美好的、最值得他去怀念的地方也只有太平了!
陈小小去安徽后不久,高中毕业生陈冬松在农村干了几年农活后也被闽中县一家机械厂招去,当了一名钳工。这是陈冬松在电话里告诉陈池龙的。小伙子跟他通话的时间不到一分钟,所说的几句话简短扼要,简直像在给他发电报。每句话里都充满了怨气。那意思很明显,尽管他这个父亲不肯帮忙,他终于还是找到了一份工作。没等陈池龙听清楚,那边已经“咔嚓”一声把电话给挂掉了。陈池龙越来越发现这个家伙一点也不像他的姐姐,跟自己一点也不投缘。从闽中县到闽候,也不过坐一个小时多点的车,他却从来不想到闽候看看自己的父亲。小家伙少言寡语,平时都难得见他笑一下,陈池龙觉得自己跟他之间,总隔着一层什么。
陈池龙知道这个家伙除了因为工作从心里恨他,从心里拒绝他外,问题的症结还是因为他休了九红的缘故。否则,不可能对自己的父亲这么傲慢无礼。陈池龙气得在心里骂着:小王八崽子,你恨什么恨?事情要是让你碰上了,你会那样宽容大度吗?
陈池龙没有想到,事隔不久后,他和自己的儿子还会有一场较量。
文化大革命开始那年,陈池龙已经51岁。陈池龙和绝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对那场突如其来的运动,没有半点预感;更想不到那把熊熊的大火在闽候地区会第一个烧到他的身上。这时的闽候地区实际上已经撤消,闽候县已经划归福州市管,地区所在地也已搬到闽中县,改名闽中地区。陈池龙所在的地区宗教局也随整个地区迁移闽中县城。
陈池龙前后离过两次婚,并且长期追求一位地主家庭出身的皖南姑娘的事在闽中县及整个地区,早已天下皆知,不是什么新闻。只是瞒了陈池龙一个人。其实,要说陈池龙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符合事实。他只不过是不把它当一回事就是了。他从来就不想去管人家到底怎样看待他所做的事。只要他愿意,他爱怎么做就怎么做。陈池龙为此树敌不少,并且要为此付出代价。
文化大革命刚开始那会,大家对破什么、立什么;什么该打倒、什么不应该打倒的概念还相当模糊,以至于全国各处都不同程度地弄出一些笑话。但在闽中,打陈批陈,看法却是惊人的一致。好像这场文化大革命就是专门为陈池龙才发动起来似的。
第一个站出来要把陈池龙打倒的是这时已经当上闽中县妇联主任的叶玉萍。叶玉萍对陈池龙的情况烂熟于胸。她早就已经发现陈池龙是一个作风下流,思想品质极端败坏的男人,却一直苦于没有机会对他的错误思想和行为进行清算和批判。文化大革命运动的到来,无疑为她提供了最好的一次机会。她要把他搞倒、搞臭,替那些阶级姐妹报仇雪恨,替她们出一口气。那时,闽中县城几乎还看不到什么大字报,街上即使出现一些零零星星的大字报,也写得相当含蓄,没敢指名道姓直接点出某某人的名字;更多的则是批评某些单位的衙门官僚作风,等等。叶玉萍则不一样,她就像是一个苦大仇深的老农终于盼来了翻身做主人,盼来了打倒地主的那一天。她旗帜鲜明、目标明确,一刀直指陈池龙的心脏。她在街上最为繁华的人民影剧院门口,一气贴出十几张批判陈池龙思想品质败坏、作风下流的大字报,其反响如在闽中城上空扔下了一颗巨型炸弹,让人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