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集团,国内地产界前三甲,A股、H股上市公司,年销售收入过千亿;董事长盛桐,年轻多金、风流倜傥外加神秘莫测,现在是全中国女人最想嫁的男人排行榜No。1……”
“够了,Zoe,”陈静言骤然打断助理的话,自觉突兀,又补上一句,“我知道了,谢谢。”
车缓缓驶入大门,下了车,只见钢结构、清水混凝土和玻璃幕墙组成一长列建筑,犹如躺倒的摩天大厦。走到近处,方看清整个建筑架空在开阔的草地之上,抬高、转折、起伏、错落,颇具先锋意味。
“总监,怎么了?”Zoe见她发呆,拎着电脑包上前,“约定的时间快到了。这次提报,他们盛总也会出席,我们不能迟到。这边走。”
狭路相逢勇者胜。陈静言深吸一口气,两扇巨大的玻璃门无声开启,她收摄心神,走了进去。
“不好意思,盛总在开会,请稍等片刻。”
“对不起,盛总现在有点急事,出门去了,很快就回来,不会耽误很久的。”
“盛总回是回来了,但他被一个电话会议给缠住了。”
“盛总说了,他很快就过来,请稍安勿躁。”
“今天给各位添堵了,真是……”
陈静言总算明白,这样等下去,根本就是遥遥无期。
“Zoe,你领大家先回去吧,我留下等。”
“总监,这样行吗?”
几个年轻人都面色疲惫,为了这个提报,昨晚他们接到陈静言的电话,又连夜加班到这会儿,完全想不到,竟连主顾的面都见不上。
“放心吧,统统回去睡个觉,明早再进公司报到。”
毕竟是扛不住,都走了。这会儿只剩陈静言一个,独自坐在会议桌前,屏息凝神,胸中却翻江倒海。
是谁说的,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
此时此刻,盛桐就在办公室,盯着电脑上的监控画面。监控中的她,剪了刘海,挽个法式发髻,穿一身职业装,显得干脆利落。
看着她安静的侧影,他突然有些恍惚,这是她吗?真是她回来了?
“盛总,静言她……您看是不是……”苏羽烈的声音将他从回忆的泥淖中拉起。
“打发她走,”盛桐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扶住额头,“我不想见她。”
“可是盛总……”
“不要让我说第三次,叫她走!”
谁都没有料到,此时此刻,陈静言就站在半开的门口。她在门上礼节性地叩了叩,径直走了进来。
“盛总你好!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静言你——”苏羽烈大嚇,她是什么时候发现盛桐其实就在办公室的?又是怎么跟过来的?
“盛总现在不方便见你,不如我们改天再约?”息事宁人的口气。
可他万万没想到,印象中文静得有些木讷的陈静言,居然变得如此当仁不让:
“盛总既然在公司,又没有开会,为什么要改天?我知道盛总的时间很宝贵,可我们每个人的生命也同样值得尊重。
“盛世集团是上市公司没错,我们Oliver广告也是世界五百强,业界NO。1。双方合作多年,一直以诚相待。你身为总裁特助,为什么今日竟会欺骗在先,遮掩在后?”
一番话,说得苏羽烈脸膛发烧,里外不是人。
“你去,叫保安进来,请这位小姐离开。”盛桐挥挥手,苏羽烈当即告退,他却看也不看陈静言。
她丝毫不以为忤,上前几步,将手里的Macbook搁在盛桐的办公桌上,预备将屏幕打开。此时她的视线很自然地落到那胡桃木桌面上,就在电脑旁,摆着一个——一个水晶球。
八大行星。
“知道为什么是八大行星吗?”他揽着她,下巴抵住她的额头。
“不知道啊,中学地理教过,太阳系应该是九大行星才对啊!是不是工厂少做了一颗?”
她认真地数了又数,无辜的眼睛望向他,如两颗琥珀。
“对不起啊,”自觉送的礼物有瑕疵,真心愧疚得双颊桃红,连连道歉,“我买的时候都没想着数一下,真是太粗心了……”
“小傻瓜,因为冥王星被开除出太阳系了。”
“啊?行星都能被开除啊?”她简直惊讶得舌头也要吞下去了,“那你……会不会开除我?”
“会啊!如果你不乖,分分钟开除你!”
那时候的他,不过二十岁光景,丰神俊逸,是介于成年男子与淘气男孩之间,一种难以言说的魅力。
“我……很乖的……”
她在他怀里拱了拱,那些柔软的碎头发拂得他痒痒的,忍不住别过脸去躲避。她见状,登时童心大起,反而故意拿头发来蹭他。
可真痒啊,阿嚏——他终于打了个巨大的喷嚏。
“陈静言,你被开除了!”
“不敢了,下次不敢了!我保证!”一边说,一边又凑上前去,故意逗他。
“喂,你别过来……阿嚏——”
两人笑作一团。
在那样松软的午后时光,他们曾是那样甜蜜的小恋人。
“陈小姐,你不要以为你是女人,就可以胡来!”
见陈静言不响,盛桐把面前的文件一推,抬头看她视线,立即明白原委。他拿过那枚水晶球,抬手一掷,咚的一声,进了字纸篓,准确无误。
“太忙,垃圾都忘了丢。”他语带揶揄,望一望她身后,“劝你还是自己走,不然一会儿保安来了,拉拉扯扯,不好看。”
她斜他一眼。距离太近,一颗不争气的心脏,又砰砰乱跳起来。
暌违经年,他真的变了。虽则轮廓还是那般英朗,头发如从前一样修得十分利索,还是那额,那鼻尖,那唇线,那下巴……究竟是哪里不对了?
从前他穿着自在随意,不必高级定制的衬衫、百达翡丽腕表傍身;
从前他虽也话不多,却沉稳内敛,不会这样咄咄逼人;
从前他与她对视,多少柔情蜜意,此际却好似她根本不存在;
从前他珍爱她如生命,绝不会将她送的礼物当垃圾丢弃!
陈静言受此大辱,当然想转身就走,脑子却不听使唤,切换到昨晚与苏羽烈的一番对话:
“静言,作为盛桐多年的朋友,我真的希望你能去看看他,就算,只是谈工作也好。”
“为什么?其实公司临时派给我这个任务,我一直都在试图协调,我们……有过一些过节,我想,他也一定不想再见到我。”
“怎么会呢?他就是那样的人,真有什么事都藏在心里,打死不肯说出来的。你不了解,我还不知道吗?记得大学里他创办那个摄影协会吗?其实他根本不是个喜欢出风头的人,完全是为了接近你啊……”
“别说了,”薰薰灯光下,陈静言有一时的分神,“都过去了。”
“哎,你嘴上这么说,心里巴不得我多说点吧?别问我怎么知道,女人哪,都这样!不过说正经的,自打盛桐从美国回来,我帮他打下手,公司经历过不少危机,也取得过骄人的成绩,可都没见他笑过。这么多年,他特别不开心,是真的!”
心痛的感觉又再袭来。
又是谁说,好多时候,事情其实不像眼睛看到的那样。或许,愤怒是因为爱,恨是因为爱,漠然也是因为爱。
真是这样吗?
陈静言打开电脑屏幕,自己拖过一张椅子,和盛桐并肩坐下,“关于今年盛世集团的品牌管理,双方经过前两次沟通,达成了一些共识,这次提报……”
“谁允许你坐在这里?”盛桐大声喝断她,“保安!苏羽烈!人都哪去了?”
“好,让我们开门见山。盛总,Oliver建议,从现在开始,将您个人打造成盛世集团的品牌符号。第一步,是参选福布斯中文版本年度的中国上市公司最佳CEO……”
坐在他旁边,她竭力摆出一副侃侃而谈的样子,孰知她的手心都在出汗。
“够了!回去跟你们老板说,换个人来跟我谈,要不然我就终止与贵公司的合同!”盛桐愤而起身,行至窗前,背对着她拉松领带,显然烦躁已极。
“如果盛总执意如此,只好悉听尊便。”陈静言阖上电脑,深呼吸三秒。
“但据我所知,当初51%的小股东的流通股是盛世最大的原始股东,并控制着董事会的席位。当他们无能力在扩股时跟进,又因为扩股会降低他们的持股比例而失去对盛世的控制权,因而强烈反对盛世扩股。
“听说当年您的父亲、盛世集团董事长盛清泉,因为顾及旧部感情,迟迟不愿买断原始股权,险些令盛世泥足深陷。
“是您力排众议,坚决卖掉原始股东,引入了有战略发展眼光、有资本运作能力、有投资入股能力、有市场号召力和影响力的央企,成为盛世大股东。
“事实证明,盛世自此插上资本市场的融资之翼,迅速拓展了全国住宅市场占有率,也大大提升了利润率。
“从此,外界纷纷传言,盛桐绝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为何今时今日,面对调控大局,情愿眼睁睁看着竞争对手奋勇当先,却不愿为公司做出让步?”
她语速不疾不徐,吐字干净利落,如一列子弹,嗖嗖射向盛桐的脊背。
这是她吗,真的是他认识过、疼惜过、痴恋过、纠缠过也痛恨过的那个她吗?为什么好端端一个人,竟能和记忆中完全不同了?
他不得不转身,瞥着她的眼睛,口吻极度不耐:
“这和把我个人整成公司吉祥物,有什么关系?”
“我们从一些渠道获悉,盛世今年有重大的H股上市计划。您应该比我更清楚,一旦通过香港联交所的聆讯,摩根士丹利这种证券公司就会出具投资分析报告,并协助盛世进行全球路演。
“众所周知,认购倍数大,则可以让股票发行获得成功;认购倍数足够多时,盛世才有把握用最高价增发公司股份。因此,全球路演的成功与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您,盛总,给投资者画的大饼有多吸引人。
“因此,我们的品牌建议,与盛世的战略规划紧密契合。如果盛总有兴趣,不妨看看这份提报,从广告包装、公关维护到数字化营销,都进行了深入的探究。稍后我会把文件给到您的助理。”
逆光处,盛桐的眼里一时间波谲云诡,教人看不清他的所想。
“所以,是苏羽烈向你出卖了公司机密?”
他当然不傻,那小子出去之后,保安却迟迟不来,已然可见端倪。
“Oliver的360度品牌推广方案,一向推崇为客户量体裁衣、度身定制,向对接人了解一些必要的背景资料而已,谈不上收买与出卖。当然,生杀予夺,由您决定!”陈静言将电脑阖上,起身离开。
盛桐看着她的背影,伸手想止住那优雅的脚步,启齿想喊她一声名字,终于还是无声放弃。
“怎么样怎么样?”
一出办公室,就被一脸焦灼,两眼放光的苏羽烈拦住。陈静言摇摇头,像美国人那样耸肩、摊手道:“听天由命了。不管怎么说,谢谢你!”
苏羽烈坚持要送她出去,她只得说,“你还是留下吧,顺便想想一会儿他问起,保安都哪去了,你最好能出给个好理由。”
走出盛世总部大楼,才知夕阳已西下,如茵绿草、银灰建筑皆沐浴在一片金色的薄暮中,陈静言不由得回头望向所来的方向。
盛桐此时正站在窗前,凝神注视着她。
虽然他明知这办公楼的玻璃幕墙,私密性极强,自里往外看全然无碍,从外面却什么都看不见,当陈静言往他的方位转身,他还是下意识地往里躲了躲。
她,真的是她?还是那个,他的她吗?
他想起他们形同陌路已七年。
最后一次见面,在纽约,那个狂乱的夜晚。他第一次释放出内心的魔鬼,第一次伤她至深,第一次为一个人彻夜痛哭!
那晚以后,他完成哈佛的学业,回到上海接手盛世,大刀阔斧改革股权和管理层,在地产界开疆辟地、冲锋陷阵,遇到再多艰难险阻,都不过如烹小鲜。
他过去从不酗酒,回国后却贪恋杯中物,次次飨宴必得喝趴。某次他醉后对苏羽烈说,“知道武侠小说那些绝顶高手都是怎么炼成的吗?因为他们无情。”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
如今,像是一个回笼觉的绵延梦境,再一次,她闯入他的世界,不请自来,振振有词,无始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