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可采莲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大约一两岁的时候,采莲被她的娘亲背在背上划着小舟在荷塘里采莲蓬,她一遍一遍的对采莲唱着这首童谣,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然后笑着转过头来对闭着眼的婴孩说:“采莲,你就叫采莲,江采莲。”
这首童谣一直伴着采莲到她会说话,她开口的第一个字不是娘,不是爹,而是:“莲……”
长安城有那么一个传闻,江家有女,名曰采莲,五岁能颂诗百篇,七岁可出口成章,生的天姿国色,真真如荷塘里一朵含苞待放的粉莲,十岁的采莲在长安城内盛名远播。
有了盛名,自会引得慕名。很多人都想一睹这传说中的采莲是个如何的风姿,又有着如何的才情。但偌大的长安城,又岂是想见便能见着的。
可偏偏就有人见着了,像是宿命。
那是一年盛夏,十三岁的采莲划着小舟在荷塘里采莲蓬。菡萏妖娆,荷叶田田,纤纤素手,美人如画。
从茂盛的荷塘中划出,采莲的小舟撞上了另一艘小舟。舟上半倚着一人,手执酒壶,青衫落拓。
采莲低头,不敢看人:“小女采莲归来,误撞公子小舟,公子莫怪。”
一声低笑:“窈窕淑女,比之荷花,尤胜三分。”
采莲将头低的更低,脸颊微红。
“你可是江家之女,江采莲?”
采莲忍不住抬头,但见舟中之人长发未束,相貌平平,笑容不羁,气度不凡。轻声道:“公子如何识得采莲?”
“随意一猜。”抬起酒壶,笑饮一口。“采莲姑娘盛名远播,听闻才情过人,可否以‘江边柳’为题赋诗一首?”
“公子乃何人?”采莲有些不悦:“我却不识你,为何赋诗与你?”
“我姓温名飞卿。”
温飞卿,那个名满京华的大诗人。采莲微楞,愣怔过后,巧笑倩兮,顾盼间,念:“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根老藏鱼窟,枝底系客舟;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根老藏鱼窟,枝底系客舟。”温飞卿低吟,眼眸里闪过惊艳与惊喜。
“公子可否放行?”采莲微笑。
采莲的父亲是个才子,可惜早亡,家中只有母亲依靠一些细活维持生计,家境苦寒,但采莲有着其他大户小姐不曾有的才情。
那日遇见温飞卿后,温飞卿便偷偷跟来了采莲家,不日拜访,欲与采莲探讨诗词。采莲钦佩温飞卿的才华,多得温飞卿提点,一来二去,温飞卿与采莲熟络了起来,采莲尊称温飞卿一声:“师傅。”
日子如同念珠,一天接着一天划过,弹指间,两年已过,又到了一年盛夏。采莲泛着小舟划入荷塘,一如往年,只不过今年的小舟上多了一人——温飞卿。
采莲不知自己与温飞卿是怎样的关系,师徒?朋友?知己?亦或是情人?想到这里,采莲有些淡淡的欣喜又有些淡淡的惆怅,最后又有些羞愧的恼意。
偷偷瞥了对面的人一眼,红了脸。
温飞卿此时正望着一片碧绿的荷叶,荷花盛放,映着阳光,洒下一片金粉色。眼中忽明忽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采莲作了一首诗给温飞卿,隐晦的表达了自己的小心思。
但是没有收到回音。应该说自那日两人荷塘中泛舟后,采莲再也没见过温飞卿。从前温飞卿总是隔三差五回来看望她一次,可是现在采莲已半月有余没有见过他。采莲还记得那日温飞卿把小舟系在木桩上,望着远方,淡淡的说:“空有才学,无人赏识,生为男儿,却无功名。可叹可悲。”不是在对采莲说,却像是在自嘲。
夕阳的余晖洒在了那大片的荷塘,衬得荷花红的更加妖艳,采莲望着温飞卿的背影,感觉此刻的他有些落寞,有些寂寥,竟有一种想要抱住他的冲动。
“何处可采莲,何人不可怜?”声音飘渺的让采莲觉得那是她的错觉。温飞卿转身,恍惚间采莲听到他说:“采莲,我要出远门了。”
采莲到河畔洗了几件衣裳,直起身,望见不远处的那片荷花,隐隐的有些衰败的迹象,不免又有些伤怀。
回到家中,明明还是夏季,采莲却觉得隐隐有些秋天的寂静萧瑟。那个露天的小石桌上曾经放着一杯苦茶,袅袅的冒着白气,那个手制得小竹椅上曾经坐着一个人,手捧书卷,神色淡淡。采莲想,这,是不是就是书上写到的“相思”?
当那片荷塘完全落败的时候,采莲见到了温飞卿。
他背对着她,望着那池残荷,一如那天离去的模样。
她听得他说:“明天随我去个地方吧。”听不出什么情绪。
她答:“好。”
采莲精心的选了一件漂亮的衣裳,那是过年温飞卿给她置的新衣。
采莲细致的梳了一个温婉的发髻,那是温飞卿曾夸赞过得发髻。
采莲专注的描了一条柳叶眉,那是在梦中温飞卿为她画过的。
等在约定的地方崇祯园,采莲有点焦虑,有点欣喜,有点甜蜜,有点神伤,有点迷茫。来回踱步,望见墙上新添了的诸多题诗。忆起去年春季,她与温飞卿在这园里赏春,正巧遇到一群新科进士在墙上题诗,她忍不住走去细细品了品,生出些豪情感慨来,悄悄寻了处角落亦题了一首:
云峰满月放春睛,历历银钩指下生。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她还记得,那时温飞卿在短暂的愣怔后笑了起来:“想不到你一介女子也有如此胸怀。”现在想来,那时的他,望着那群人离开有些自嘲的他,心中是不甘的吧。
“采莲。”声色淡淡。
“嗯。”采莲迎了出去,神采飞扬。却见得温飞卿身边还有一人,一袭玄色长衣,头发被束得一丝不苟,眸若星辰,风度翩翩。
“这位是李子安,左补阙大人。”
采莲躬身施礼,敛去了笑意。
从游园到亭中小憩,温飞卿一直与李子安谈古论今,吟诗作对。偶尔问及自己,却也看着他处。采莲有些黯然,除非必要,不多说一个字。到最后终于忍不得:“师傅,采莲乏了,先行告辞,望师傅与公子见谅。”
温飞卿终于看了采莲一眼:“……好。”微微笑了笑,竟有些苦涩。
——“你房中这首诗与我前些日子在崇祯园墙壁上看见的一首题诗字迹如出一辙,你可知是谁所题?”
——“江家采莲。”
——“莫非是那长安才女江采莲?”
——“是。”
——“可否为我引荐引荐。”
——“……好。”
自那日游园小半个月过后,采莲才见得温飞卿,但让采莲没想到的是他来见她的目的。
庭院中放着几口绑着红绸的红木箱子,温飞卿坐在竹椅上,手里捧着一杯苦茶,袅袅的冒着白气。
他坐在那里朝着她微笑,和她梦中一样。
但是他说的话却让她知道,这是现实。
他说:“我是替子安来求亲的。”
他说:“你唤我一声师傅,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的年纪也是当得你父亲的。”
他说:“子安家境殷实,年纪轻轻,官至补阙,前途无量。子安十分钦慕你的才学,即使你跟得他只是做妾,亦可保你一生无忧。”
他说:“采莲,我希望你以后日子好过些。”
温飞卿说了很多,采莲静静听了很久。最后,采莲只说了一句:“这既是你所愿,那么,好。”
来年春天,繁花似锦的春天,一顶软轿将采莲抬进了李子安为她精心准备的别院。
他唤她:“小莲。”
他掀开她的红盖头,说:“小莲,以后你就是我的夫人了。”采莲望着眼前有些陌生的男人,面貌清俊,神色柔情。看到他眼中的笑意,意识到直直看着男子的不妥,赶忙低下头,脸色酡红。不知是胭脂涂的太浓还是合卺酒的酒气上涌。
那天采莲的印象里就只有一片桃红,就像窗外那一树桃花夭夭,全部盛放在了她的眼眸里。
待第二天采莲走出房间去赏桃花时才发现原来昨夜下了一夜小雨,淅淅沥沥,而那桃花不再灼灼,花瓣飘零在尘土里,一树狼狈。
梦里花落知多少?物语浮生。
和李子安在一起的日子很快活,他很宠她。每一天清晨,李子安都为她画眉,不是柳叶眉,而是小山眉。每一次摆宴,李子安都带上她,对别人说:“这位是我的夫人。”然后低声亲昵的唤她:“小莲。”李子安为她描了一幅又一幅的丹青,作画时,他的神情柔情而专注。李子安为她在院子里修了一处池塘,种满了荷花,养上了锦鲤。
有时,采莲在荷塘边的亭子里抚琴,李子安会在一旁作诗作画,宠溺安谧。
有时,采莲会在开满花的园子里起舞,李子安会为她吹箫伴奏,笑意盈盈。
李子安,李子安。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念起他的名字,采莲就会觉得心动。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不见他的身影,采莲就会觉得寂寞。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采莲意识到,自己从未对温飞卿有过这样强烈的情感。她想,也许自己以为对温飞卿的喜欢,只是一个缺少父爱的小女孩对一个成熟男人的依赖。
美满而幸福的日子过了三月,当采莲都快要忘了自己只是李子安的一个妾的时候。
李子安的正妻来了,李子安将她从他的家乡江陵接到长安来了。
当她认清自己爱上了李子安的时候,他的正妻来了。
李子安不再日日陪着她,李子安不再处处宠着她。
只有在两人单独相处时,他才柔声对她道:“小莲,那个女人的父亲是江陵大户,她的舅舅在朝中颇受宠幸,我不得不忍让三分。”
采莲通情达理:“我知道。”我知道你喜欢我并且我也喜欢你就够了。
但是采莲的通情达理并不被李子安的正妻认可,她处处刁难她,当她看到李子安为采莲画的丹青时怒火中烧,将手中采莲奉的早安茶连茶带碗摔向了采莲。
采莲感觉到眼前一片猩红,却听得李子安的声音:“夫人做什么这么生气?”
刚想回答,又听得那个女人道:“她以下犯上,说夫君你喜欢她,会让她坐上主母之位。”
短暂的沉默,采莲缓了缓气,刚想辩解,李子安道:“那夫人觉得该如何处置?”脑海里回想起自己坐在他的身边,他在宴会上对别人说:“这位是我的夫人。”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夫人?多么讽刺的称呼,夫人。
“把她赶出府吧。”语气淡淡的。
那个时候,李子安为采莲修的那个池塘里荷花开的正盛。荷叶上最后一滴露珠从碧绿娇嫩的叶片上滑落,惊散了一群锦鲤。
李子安真的把采莲赶出了府,在他的妻发话过后。
离开李家别院,采莲不知去往何处。
恍然间,当采莲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站在那片熟悉的荷塘前。那片她看了十六年的荷塘,那片她初遇温飞卿的荷塘。
菡萏妖娆,荷叶田田。
这个时候,采莲有一点想念温飞卿,一种对亲人的想念。如果他知道自己受了委屈,会不会为自己感到不平呢?如果他知道自己被赶出李府,会不会愤怒的向李子安质问?
可惜,温飞卿已经离开长安城了,在这个繁花似锦的春天。
采莲打开离开李府时李子安身边贴身小侍给她的包裹,一直支莲花簪,一封书信,几锭银子。
信上说,三日后,崇祯园见。
采莲望着信笺上飘逸的字体,细细的摸了摸,将莲花簪插进了发鬓里。
三日后李子安如约来了,只是他的神色匆匆,眉间轻皱。
李子安把她带到一个道观,捐给道观一大笔香火钱。对她说:“小莲,她有孕了,不能动气。小莲,放心,三年后我会来接你。”
“子安,你爱我吗?”
他低笑:“不要胡思乱想。”
“子安,我等你三年。”
第一年,采莲将道观里的一个小池塘理了理,要来了几株荷花。
第二年,道观里的师傅死了,采莲为他立了一块碑。小池塘的荷花已经长得很茂盛了,但是开的并不艳丽。
第三年,道观里最后一个道姑和一位来观修补壁画的画师私奔了。采莲一个人看着小池塘里妖娆的荷花,形单影只。
三年来,采莲一直想着李子安,一直等着。
但是没有等到李子安,却等来了温飞卿。
采莲背对着他,轻声道:“师傅,荷花快要败了呢。”
“他带着他的妻子赴扬州任职去了,前日走的。”
“哈哈。”采莲笑的有些凄惨:“前日走了啊……”
“是我眼拙,采莲,对不起,苦了你。”
采莲没有说话。
三年的等待,三年的信任,三年的爱,原来别人早已忘记。三年前,他的妻如此欺侮她,他安慰过她无数遍,却从没对她说过一句:“对不起,苦了你。”三年前,她以为他爱她,他说过无数句情话,却从没对她说过一句:“小莲,我爱你。”
原来自己在他眼里如此廉价,不然为何转身就忘记了她?
她说:“师傅,我不怪你。”
她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她说:“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她在观外贴出了一副“江采莲诗文候教”的红纸告示。她的名字在长安城里沉寂了三年后,她再一次成了焦点,像一朵盛放了的粉莲。
这一次远播的并非是盛名,而是艳名。
道观外,红纸暗淡,车马不息。
道观中,采莲陪慕名而来的客人煮酒谈心,歌舞升平。
那日,道观里来了一人。
采莲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子……安?”
那人一身白衣,手摇折扇,淡淡一笑:“姑娘,我可是长得像你的故人?”
采莲望着眼前的这个人,明明和脑海里的李子安那么像。可是细细想来却又有些迷茫,有些自嘲,四年了,竟是连李子安的面貌都模糊了。
来人见采莲盯着自己看没回话也不恼,笑的云淡风轻:“姑娘这样看着在下,在下会会错意的。”
采莲从惊愕中恢复过来,嫣然一笑:“公子会的是何意呢?”
“在下姓安,久仰姑娘艳名,前来讨教一二。”
无数人表示被采莲的美艳与才情折服,采莲面上眉眼含情,内里嗤之以鼻。她看见了那些人眼中惊艳,也看见了他们眼中的欲望和不屑。
她和他们都在演戏,没有谁给出真心。
但是这次采莲有些乱了阵脚,望着那张与李子安相像的脸,采莲没法做到镇定。
“安公子对奴家此处可还满意?”
“你为何会安居道观?”那人抬起采莲泡的那盏清茶,小酌一口:“姑娘的才情样貌足以倾城。”言外之意,为何无人金屋藏娇?
“公子觉得,如花美眷比之锦绣前程,你更偏爱哪一个?”
沉吟片刻,那人答:“我偏爱两全其美。”
采莲面露讥讽:“公子可真贪心。”
“锦绣前程,哪个男人会不动心?地位、尊严、权利是每个男人都想要的。如花美眷嘛,食色,性也。”
“公子可有喜欢的女子?”
“喜欢?”那人移开茶具,换上一个精致棋盘,拿起黑子,落下一子,淡淡道:“自是有的。”
采莲手执白子,轻轻落下,不语。那人接着道:“但是时间久了就都厌倦了。”
一时无话,只有棋子落在棋盘上清脆的碰撞声。
良久,当白子落下,棋面局势瞬间反转时,采莲轻声道:“公子,承让。”
那日之后,安公子的拜帖采莲再也没接过。开始时拜帖隔三差五就会送来,退回的多了,竟也没了下文。
采莲想,李子安当年也许的确是喜欢自己的,但也仅仅是喜欢而已。就像喜欢一株桃花树,喜欢一壶御赐藏酒,喜欢一幅名家字画一样。
自己于他,不过是一个曾经喜欢但是后来丢弃的东西。没有亏欠,没有愧疚。
而当年纯情的自己痴傻的以为那时李子安对自己的好是出于爱,真真讽刺。
采莲变得更加放浪形骸。
所谓的文人雅客们对她更是趋之若鹫。
“采莲,你这是何必?”她听到了熟悉的叹息。
“哈哈。”采莲笑的明媚,“你真无趣,你看那些人,演的都很投入,也都很开心。”顿了顿,“不是么?飞卿?”
温飞卿皱眉摇了摇头:“采莲,你哭了。”
“哭?怎么会?”采莲摸了摸脸,甩掉莫名的冰凉液体,笑意盈盈:“我明明很开心呀。”
那池荷花采莲再也没有管过,一年一年,衰败了下去,一起衰败的还有采莲的美貌。
马车来了又走了,渐渐无人问津。因为大家都说,再也没能见过那名艳冠长安的女子,在她仍旧美丽的时候,忽然之间消失了声迹。
道观冷清的第二年盛夏,那池荷塘里又开出了一朵粉荷,艳丽而娇媚。
那个艳名远播的江家采莲住了七年的闺房里,梳妆台上,放了一支折断了的莲花玉簪。美玉温润,主人必是常常抚摸的。
书案上镇纸压着一张泛黄的宣纸,上书:“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何处可采莲?如何不可怜?
(本文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并非巧合,采莲原型为唐朝女诗人鱼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