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是真的对我没感觉吗?要不要再试试。
又是在梦中。
暖融融的三月,风里有各种花香味。清明近了,是桃花凋谢的季节。风吹过,花瓣阵阵飘舞而下,姿态翩然,香味柔然,让人想到数月后成熟的香甜浓郁的蜜桃,忍不住口水直下。
清明到了,最好吃的是青团,青团里最好吃的属桃花青团,母亲做的桃花青团最好吃的。每年清明时节,我和绿英一起去草坡上树林间,收集刚散落的新鲜桃花花瓣,采摘新鲜的艾草。母亲将艾草洗净,用木杵捣烂,挤出汁液,然后用细纱布过滤掉叶渣。糯米细细磨粉,和上清水,拌匀后揉搓,直到面团柔柔软软,这时滴入滤好的艾草汁,加点酒,放点糖,细细揉匀,直到整个面团都被染成艾草的青绿色,再揉到面团满富弹性。揪下一小团面,包上一小块猪油,细细搓成漂亮的团子,上锅蒸熟。猪油化掉了,油汁被糯米吸收,艾草清新略带苦味,糯米滑腴,再加上猪油的浓香,是绝妙的滋味。
学堂里的其他小孩,母亲都会为他们家准备一盒青团。青团做好,用一个个精美的竹盒装着,外面再用印花的棉布包好,系一个漂亮的结。拿到青团的孩子,会像过节一样高兴。在小孩子心中,有美味的吃食,有先生特意放的半天假,已是极大的欢乐。
彼时范大人和父亲走得近,经常来府品茶下棋,饮酒作画。除了青团,母亲会特意嘱咐我再给范家公子捎上一壶自家酿的米酒,烫得温温热。因为路途遥远,怕酒凉了洒了,还专门做了一个有棉花夹层的酒壶套包住。
清明时节,父亲一定会回老屋给恩师扫墓,范大人也一同前往。他们是同一个老师的门生。父亲和范大人同年读书,一起考中生员,进了国子监。两人文章才情相若,艳压同门,一时传为佳话。又一年会试,父亲以优异的书法博得考官青睐,而范大人因为字迹潦草成绩不佳落第;再一次又不中,到第三次才一举高中探花,统共比父亲晚了六年才做官。也因为这六年,避开了朝中许多风雨,仕途反而比父亲要坦荡平稳得多。
母亲给他们备好青团和米酒,还有小扫帚、纸钱、香火、金元宝和小酒杯。小扫帚是用的稻穗做的,专门用来清扫墓地,也是母亲提早扎好的。大一点的哥哥们可以随行,我是女儿家,只需在家里呆着,好生无聊。晚上,哥哥们扫墓回来,二哥凑着我耳朵,偷偷说:“妹妹,今天我听到范大人和父亲商议,要把你许配给范家公子了。”听得这些我脸羞红成桃花。此时私学已散,父亲马上就要去南京上任了,我也见不到范公子,不好问个明白。只好缠着母亲,母亲看穿我的心思,道:“你父亲并未完全应允。你们都还小,过几年,等你及笄,等范家公子过了会试取了功名,再为你们操办才算名正言顺。女儿家不会是想急着嫁人吧?”一席话羞得我满面通红,再也不敢向父母过问此事。
清明过后,母亲开始收拾衣物,交代家务,陪着父亲去南京上任。我一想到以后难见故人,也开始伤感。行前的一天,范公子托人带给我一个扇面,手绘着折枝桃花,上书:“桃花迎春效东篱。”笔法和诗意虽略显稚嫩,但也能看出他绘事的天分。这样灵敏细腻的一个人,似与正经古板的科考格格不入,我隐隐担心着。
—————————————————————————————————————————
梦醒了。
周一到了,我乖乖地去王家报到。工作地点不算远,出了这条巷口,穿过马路,再沿着大路走个十多分钟就到了。工作还算轻松,就只是做做饭,帮周妈收拾收拾。每周工作六天,星期天休息。
开始时是周妈带着我去买菜,由我选择菜品,周妈讨价还价、数钱付账,钱票我不经手。周妈付好帐后,我跟在她后面拧着菜篮子。过了几天,周妈看我还算老实可靠,就把买菜的事全部交给我了。
母亲曾说,新鲜的食材是料理的关键,我也乐意一样样地精心挑选。春种、夏收,夏种、秋收,大自然是仁慈的,每个季节都有对应的食物。现代人的工艺,能让冬天吃到夏天的蔬菜,春天吃到秋天的瓜果。但我总觉得这样的违反天理规则生产出的食物是没有灵魂没有生命的,我喜欢挑选应着四时变化自然长出的食材。
时近清明,天空整日阴沉沉的。早晨我给柳青备好早饭,叮嘱句“带雨伞”,柳青在梦中迷迷糊糊地答应我一声,又睡过去。到了王家,爷爷早已在客厅里看报,大太太正在洗漱,王大仁还未起床。我做好早饭,白粥加入苹果炖煮,几样小菜略略备下:凉拌莴苣丝,山药烫熟浇上蓝莓酱,马兰头洗净切末与豆干拌匀,端上桌,就等着就餐了。
“不错。”一向严肃的大太太也微笑赞许了。
吃过饭,王大仁和大太太都去上班了,只有爷爷和周妈用饭,我给他们包小混沌,皮薄肉脆,两人交口称赞。爷爷说:“年纪大了,吃点清淡的,肠胃少点负担。”
忙完午饭下午休息时,我偶尔跑回家侍弄我的花草,偶尔去云墨庵里找住持聊聊天。在她的禅房里喝上一杯茶,或是听她颂几句经文,再或是坐在银杏树下回想往事。有时,我会留在王家,和周妈聊聊天,陪爷爷喝杯茶。王家二楼走廊的窗户推开,窗外就是妙墨池,云烟阁就在眼前,没事时,我就整个时辰整个时辰地望着阁楼发呆。
王家常年就四个人在。楼上三间卧室,住着爷爷、大太太和王大仁,楼下是爷爷的书房,周妈一楼北向的间小房。
我以前一直疑惑,把我从水中救起后,王大仁为什么不让我睡周妈的小房而把我抱上二楼太太的房间。这不是舍近求远又有点犯上不敬吗?与周妈接触几天后,我发现了症结所在。大多数时候,周妈不是在打扫,就是在清理。我不小心碰过她的杯子毛巾,她就会一遍遍地搓洗,不小心坐过她的床铺,接着床单被拆下待洗了。
这个宅子的地下还有一层,带一个小小的地下庭院,能看到干干净净的一片天。地下室整个铺着黄灰色的木头地板,里头摆着好多器械,周妈说这是王大仁健身用的。有一整片的墙,从底到顶放满了书,不比父亲的藏书少,有中文的,还有更多的是外文书。另外的墙面上贴满了画着各种图案的纸,还有各种模型,工具和各种材料。“这里是少爷的工作室,乱着呢,他还不让我进去。”周妈嘟囔着。在周妈的眼中,这个工作室之杂乱不堪无法忍受,王大仁只好小心地请她离远点,免得她忍不住将里面的东西全部扔掉。也许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会派柳青来整理工作室的,我猜测。“少爷是个夜猫子,”周妈说:“经常在这里待到半夜。”
———————————————————————————————————————
我做了一段时间饭后,王家的人回来吃晚饭越来越勤了,屋子里越来越热闹,爷爷的笑容多起来。面对王大仁,我有时还是会尴尬,公园里的那个拥抱,对于他,算是什么?
清明几近,天气渐渐暖和,水面上的浮萍越来越鲜绿,春意正浓。
“大仁,好久没见。”一阵清脆的声音响起,原来是上次所见的艳丽女子。
王大仁迎着她走去,彼此张开了双臂,抱在一起,然后他们的左右脸分别触碰贴合,一小会后才分开。
原来,这种拥抱只是当代人的一种礼节。我恍然。
他本没太多意思,只是我想多了。
“好些了吗?”又一阵温柔的声音响起,我回头一看,是徐天明。他脱掉了白褂,身上笔挺的西服,衬得他魁梧挺拔,英俊极了,我一时看傻眼了。
“好多了,谢谢。”我点头,微笑。
“哥哥!”那女子喊徐天明。原来他们是兄妹,看他们与王大仁熟稔的样子,只道相识已久。我只是外人,寄居在这个世界里。谨言慎行,谨言慎行。父亲的话又响在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