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周妈照例在清理打扫。我将排骨焯水,加黄豆、姜片炖下;红豆泡水浸软,小火炖煮;苦瓜切段,塞上肉馅,上锅清蒸;新鲜芦笋切段,锅爆香,加黄油,与山药、口蘑切块同炒,略加盐,出锅撒点黑胡椒;槐花洗净切碎,加面粉鸡蛋搅匀,双面煎成饼;排骨汤熟,加苦菜同煮以除油腻,汤头鲜绿;狮子头红烧,加肉皮、大白菜炖煮,我忙得不亦乐乎。饭菜上桌,苦菜排骨汤、红烧狮子头、蒸鱼、芦笋炒菌菇、槐花香饼、苦瓜襄肉、烧茄子、炒苋菜、烤芥菜、凉拌莴苣丝,十盘碗碟铺满餐桌,寓意十全十美。厨房里,红豆沙已炖好凉着,樱桃洗好用盐水泡着,是饭后的甜点。
爷爷、王大仁和太太早已在厅里迎候,客人们陆续到来。三姑王鱼笺是最先到的,我来王家一个多月,是第一次碰见她。她打扮时髦,身材婀娜,一点都看不出有四十来岁,挽着一个肚子微凸的中年男子,向爷爷和大太太略略打过招呼。周妈介绍了我,她盯着我的脸,大声道:“好像!”马上她意识到自己失态,转头夸奖我做的菜。好像什么?我疑惑。
又过了一会,一个光头男人挽着另一个男人推门进来。见到他们,我惊呆了:那光头男人正是二叔王紫毫,发型服饰已变,好像换了一个人似地;他与那个男人亲密相携,好似情侣,难道他是“断袖”?以前听佣人们亵笑谈起,如今在这个世界来开了眼界。而那男人,衣着服饰体面,头发微卷,面带笑容,不是别人,正是上次在酒店中看我写字的那个中年男子。
王紫毫挽着那男人,走到老太爷面前,说:“爸,这是我的朋友艾瓜瓜,他是艺术商、策展人,也是我的经纪人。我们在巴黎认识,这些年一直在照顾我。”艾瓜瓜伸出手,道:“伯父您好,常听紫毫提起您,初次见面,请多关照。”爷爷迟疑了片刻,伸出手和他相握。
艾瓜瓜进门后,王鱼笺显得不太自在,艾瓜瓜初见她,也愣了一下,旋即两人均镇定自若。王紫毫向王鱼笺介绍艾瓜瓜,两人握手寒暄,似初次见面。又有什么“阴”呢?我思量着。正欲躲开,艾瓜瓜向我大步走来。“小姐,你好,又见面了。”艾瓜瓜含笑。“你们见过?”除了王大仁,其他人均诧异。我正思索着如何解释,他开口:“偶然见过,这位小姐的书法非常棒,令人难忘。”
“这可正好,”王鱼笺走过来说,“我们画廊正打算开一个书法班,刚好缺一个老师。你如果愿意,可以来试试。”
父亲几十年苦练才小有所成能为人师,我这点雕虫小技怎可献丑?我正欲拒绝,大太太突然说:“李可,你可以去试试,你因失忆才做家政,毕竟不算长远的工作。人总要适时发展自己,这个机会不错,你考虑下。”几句话又让我沉默。
“来来来,边吃边聊。”爷爷发话了。
众人餐桌围坐,我烧的菜又是极受欢迎,众人赞不绝口,碗盘皆空。艾瓜瓜说我做的饭“有古旧味道”,王鱼笺说我做的饭“像妈妈烧的,有家乡味道”。回忆,叙旧,笑声阵阵,其乐也融融,爷爷的脸上难得的舒展。饭毕,周妈撤掉碗盘,清好桌子。我端上晾凉的红豆沙,上桌前浇上槐花蜂蜜,清香扑鼻;樱桃也一同端上,淡淡的酸味正好中和红豆沙的甜腻味。
“爸爸,”在调羹和瓷碗碰撞的清脆声里,王紫毫突然说:“上个月伦敦佳士得的拍品目录上,我看到了《春兴八景图》。”这句话像静止键,让所有的人都停顿下来,心悬起,静静等待接下来的事情。也包括我。四百年了,难道《春兴八景图》还存留人间?
王鱼笺哼了一声,打破了沉默。
“鱼笺,考虑下把画拍回来,十年前是你把画弄丢的。”王紫毫阴阳怪气,他的阴柔嗓音配上这种酸溜溜的话语格外容易让人生厌。
“十年了,我从头开始打拼,没占家里一毫。现在家产给外人和野种霸占着,我欠大哥的债早还清了。《春兴八景图》****什么事?”王鱼笺忿忿说。
“你胡说什么!”大太太拍案而起:“当年要不是因为你,大仁爸爸也不会想不开!”
“够了!”老太爷发话,浑身颤抖。
有人站起,转身,不说一字,大步向前,走到门口。“大仁!”太太在背后喊。他没有理睬,摔门而去。
王大仁一走,各路神仙也各自散去,原打算的亲人团聚,变成了一场闹剧。周妈和我收拾碗碟,大太太将自己关进卧室,爷爷在书房里闷坐。只有王鱼笺父在撤退前,还不忘塞给我张名片:“我们画廊的地址,有空来坐坐。”
———————————————————————————————————————
离开王家时,已经很晚了,王大仁还没有回家。路过公园时,我停下来,犹豫了片刻,仍然走了进去。一弯半月悬挂天穹,好不荒凉。报珠阁里似有人影晃动,我心头一惊,赶紧跑去。我蹬蹬蹬地跑上二楼,王大仁正倚窗玉立,痴痴地望着窗外。
“王大仁!”我惊呼。
“放心,我不会跳楼的。”他背对着我答道,声音冷得像冰。
王大仁转身看着我:“陪我散下步,我不会伤害你的。”他的语气带着一贯的直白霸道,但分明他的眼神,满是幽怨和悲怜。我似乎永远都抗拒不了这样的眼神,你有和他一样的容颜。
我们走在初夏微凉的夜色里,沿着湖水兜圈,远远的城市灯火通明,隔着湖水,王家的灯光也倒映在湖面上,微风起,灯影摇曳。抬头看,夜幕上是满天星斗;用心听,还有蝉鸣蛙叫。
“你知道吗?当我发现我的父亲血型时,我快崩溃了。一个AB血型的人和一个B型血的人怎么会生出一个O型血的儿子呢?”
“我拿了我母亲的头发去做亲子鉴定,果然我不是她所生。”
“我有时在想我的亲生父母,他们是怎么样的人?来自哪里?是否还在人世?他们因为什么原因放弃了我,是贫穷、疾病还是意外?”
“王大仁,人生总有许多不得已。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中我有父母疼爱,好多哥哥们宠爱,还有一个人,他对我痴情一片。但是梦醒,我孤苦伶仃,没有记忆,一无所有,只能靠给人做饭维生。你有母亲,有爷爷,有人关心和爱护,也许命运的安排自有道理,你只需好好的活着。”
“谢谢你,李可。你知道吗?我感觉我在梦中见过你。也许在那个孤儿院里,我们就已经认识。”
也许,在孤儿院,你和她就已相识,但不是和我。也许我和你早就相识,在四百年前,在你递给我糖的那一刻。应该不是你,你却有着和他一样的容颜。
“李可,恳请你原谅我,希望我能继续做你的朋友。”他伸出手,脸上的笑容坦然、开朗。应着他的笑容,我伸手与他相握。他的手宽阔、温暖、柔软,一样地拨动我的心弦。
——————————————————————————————————————
公寓中,黑暗里,王紫毫正在淋浴,艾瓜瓜站在黑夜的阳台上,眺望着远方的城市灯火。屋里很安静,只有水流的哗哗声盖住了一切。他掏出电话,拨出一个号码:“老李吗?是我。做地产的王家对《春兴八景图》有兴趣…圈子这么小,有几个王家呢?信息已带到,你们自己把握。”